离开周宅,秋风一吹,苏铭才感觉背心有些发凉。
与老师的那场对话,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凶险万分,耗费的心神丝毫不亚于在考场上写完一篇策论。
“如何,徒儿?为师这手以退为进,可好使?”林屿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师父神机妙算。”苏铭由衷道,回想周文海最后那郑重其事的嘱托,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有了老师的全力支持,他前往京城,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不过,这老家的事,还没完呢。”林屿话锋一转,带着点看热闹的意味,“村里那位赵里正,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你如今鲤鱼跃了龙门,在他眼里,是祥瑞,也是变数。想想那造纸作坊吧。”
苏铭目光微凝,师父提醒得是,赵德全将作坊视为禁脔,自己中举归来,在他眼中,恐怕不是荣耀,而是可能来抢夺利益的威胁。
夕阳的余晖,像一匹温暖的橘色绸缎,铺满了整个苏家村。
炊烟从各家屋顶袅袅升起,混杂着泥土与草木的芬芳,在晚风中弥漫。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站着几个被拉得极长的身影。
没有喧闹的锣鼓,没有刺目的红绸,只有母亲陈氏一次又一次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望向路的那头。
父亲苏山蹲在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神情。
大哥苏峰和二哥苏阳并排站着,目光同样锁定在小路的尽头,像两尊沉默的望夫石。
当一个小小的青色身影终于出现在路的拐角处时,陈氏几乎是瞬间就认了出来。
她用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速度冲了过去。
没有哭喊,也没有责问。
她一把抓住苏铭的胳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他脸上、身上来回地扫视,仿佛要检查他是否缺了哪块肉。
“回来了就好……”
她反复念叨着这四个字,声音沙哑,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回来了就好……”
苏山走了过来,他那宽大粗糙的手掌,在苏铭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力道很重,带着山石般的力量。
他盯着儿子那张清瘦了不少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瘦了。”
苏峰憨笑着上前,默默地从苏铭手中接过那个简陋的行李包袱。
苏阳则大步上前,张开双臂,给了苏铭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用力勒了一下。
“走,回家!”他咧开嘴,笑得像个孩子,“娘给你做了最爱吃的红烧肉!”
温情,像傍晚的炊烟,将苏铭紧紧包裹。
这股朴实无华的暖意,冲散了府城的所有喧嚣与算计,让他那根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这里,是他的根。
林屿的魂体在戒指里伸了个懒腰。
啧,还是这股子烟火气闻着舒坦。什么鹿鸣宴的琼浆玉液,哪有这碗红烧肉来得实在?徒儿啊,记住了,这就是锚点,让你在外面飘的时候,不至于忘了自己是谁。
一家人刚踏进熟悉的院门,碗筷还没来得及摆上桌。
一个爽朗得有些刺耳的笑声,便毫无征兆地从门外传了进来。
“哈哈哈!我当是谁回来了!原来是咱们苏家村的文曲星,苏举人衣锦还乡了!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话音未落,里正赵德全那张红光满面的脸就出现在了门口。
他身后还跟着三位村里的族老,一个个都换上了体面的衣裳,脸上挂着标准化的笑容。
这阵仗,仿佛是掐准了时间,专门等在这里的一般。
陈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苏山则默默地站直了身体,将烟锅别回腰间。
“赵伯,几位叔公。”苏铭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赵德全连忙摆手,脸上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你现在是举人老爷,我们这些泥腿子,可当不起你的礼!”
他嘴上说着客气话,眼睛却在苏铭身上滴溜溜地转。
“苏举人,这次真是给咱们苏家村,给咱们青石镇,大大地争了一口气啊!”
他重重拍了拍苏铭的肩膀,话锋一转。
“虽说呢……嗯,名次上,是略有那么一点点遗憾。不过不要紧!举人就是举人,那也是天上掉下来的文曲星,了不得!”
他这话说得巧妙,先高高捧起,再轻轻落下,既显出了亲近,又点明了那“第七十三名”与“亚元”之间的差距。
苏铭只是微笑着,并不接话。
赵德全见他不为所动,便引着众人进了堂屋,自顾自地在主位旁坐下。
他端起苏阳刚倒上的那碗粗茶,吹了吹浮沫,目光扫过苏家这几间明显翻新过的土屋,最后又落回苏铭身上。
“苏铭啊,你如今是鲤鱼跳了龙门,眼看着就要鹏程万里,去京城做大官了。”
他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
“咱们村里这个小小的造纸作坊,想必你这等大人物,也看不上眼喽。”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你放心!你只管安心去考你的状元。家里这摊子事,有伯父我,还有几位族老,替你,也替咱们全村人,牢牢地看好了!这,可是咱们全村一百多口老老小小的饭碗啊!”
“全村”两个字,他咬得极重。
这番话,如同一根根看不见的绳索,试图将苏铭与作坊的关系,用“全村大义”的名义彻底隔离开。
来了来了,这老狐狸的茶艺表演开始了,先给你戴高帽,再哭穷卖惨,最后用道德大旗一裹,就把作坊的控制权揣自己兜里了,一套组合拳,玩得真溜。
林屿吐槽:“图穷匕见了这是!徒儿为了一个作坊,与赵德全彻底撕破脸,会导致你父母兄长在村中寸步难行,这得不偿失。”
“徒儿明白。”苏铭应道。
赵德全似乎觉得火候还不够,又放下茶碗,脸上露出一种极为恳切和关怀的神色。
“往后啊,你就安心在京城,步步高升。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他顿了顿,语气显得格外贴心,“官场上的事,它不好说。万一哪天不顺了,想家了,想回来了……”
他指了指外面作坊的方向。
“咱们这作坊里,永远有你一个管事的位置!伯父我给你留着!”
这话听着是雪中送炭,实则是釜底抽薪。
他在告诉苏铭:你的退路,现在由我掌控。
苏家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变了。
陈氏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苏山一个眼神制止了。
苏铭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谦和的微笑。
他站起身,亲自提起桌上的粗陶茶壶,走到赵德全面前,为他续上了茶水。
滚烫的茶水注入碗中,冒起袅袅热气。
“赵伯,您言重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院里那口古井的水面。
“晚辈能侥幸中举,全是靠老师的教导和乡亲们的支持。这‘文曲星’三个字,晚辈万万担当不起。”
他将茶碗推到赵德全面前,姿态放得极低。
“至于作坊,”他话锋一转,目光坦然地迎向赵德全,“正如赵伯您所说,这是咱们苏家村的根基,是全村人的饭碗。”
他微微一笑,说出了一句让赵德全眼皮一跳的话。
“晚辈这点微末功名,是读书读来的。往后的心思,也只会在科场上,在书本里,心无旁骛,绝不敢因一己之私,而废了全村的大公。”
他对着赵德全和三位族老,再次长长一揖。
“日后作坊的一切事务,但凭赵伯与各位叔公做主。晚辈年纪轻,见识浅,不敢妄言,也绝无异议。”
这番话,如同一颗定心丸,正中赵德全下怀。
他明确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放弃了对作坊的任何管理权和话语权。
赵德全心中那块最大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真诚了许多。
他正要开口说几句场面话,却见苏铭直起身,脸上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对未来的憧憬。
“当然,”苏铭的目光望向门外,仿佛看到了遥远的京城,“他日晚辈若真能在外面,求得一点点微末的成就,也定然不会忘记,是家乡的水土养育了我。”
“到时候,若能为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做点什么,那才是晚辈真正的福分。”
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既表达了不忘本的情义,也像一颗种子,轻轻地埋在了赵德全和几位族老的心里。
我若真发达了,忘不了家乡,自然也忘不了你们。
但前提是,你们也别把事情做得太绝,让我这个“发达”了的人,回到家乡时,心里不痛快。
赵德全是个聪明人,他听懂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用力拍了拍苏铭的胳膊。
“好!好!有你这句话,伯父就放心了!苏家出了你这么个麒麟儿,是我们全村的福气啊!”
他又寒暄了几句,叮嘱苏铭好好歇息,便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领着三位族老告辞离去。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晚饭的桌上,那碗红烧肉被炖得油光锃亮,香气扑鼻。
陈氏不停地往苏铭碗里夹着肉,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瘦的,在外面肯定没吃好。”
她绝口不提什么名次,什么遗憾。
在她眼里,儿子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苏山默默地倒了一碗酒,端起来,对着苏铭。
“喝一口。”
苏铭端起碗,和父亲碰了一下。辛辣的酒液入喉,烧得他胸口一片火热。
苏山放下酒碗,看着儿子,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爹知道,你心里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大道要走。”
“家里的事,有我,有你两个哥哥,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这份不加任何条件的信任与支持,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苏铭的四肢百骸。
他眼眶一热,重重地点了点头。
“爹,我明白。”
夜深了。
家人都已睡下,苏铭的房间里,还亮着一豆灯火。
他将二哥苏阳单独叫了进来,并小心地关好了房门。
苏阳看着弟弟这副郑重的模样,心里有些打鼓。
“三郎,啥事啊?神神秘秘的。”
苏铭没有说话,他从贴身的行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几张纸。
那不是府城买来的精美纸张,而是自家作坊出的、质地略显粗糙的竹纸。
纸上,用细密的炭笔,画着一些苏阳看不懂的图形,旁边还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二哥,你坐。”
苏铭将纸在桌上铺开。
油灯的光芒下,第一张纸上的图形,赫然是一副流程图,从竹料的堆放到蒸煮的大灶,再到最后的纸浆池,每一个环节都用箭头连接,旁边还标注着“分段加温”、“碱水循环”、“余热利用”等奇怪的词语。
“这是……改良的蒸煮法子。”苏铭指着图纸,低声解释,“按照这个法子,能省下一半的柴火,出浆的速度,还能快上三成。”
苏阳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苏铭又抽出第二张纸。
上面没有图,只有几行字,像个药方。
“山上有一种叫‘牛筋草’的野草,叶子很韧。把它捣烂,取汁,按照这个比例加进纸浆里,造出来的纸,韧性会增加一倍,遇水也不容易破。”
苏阳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苏铭最后拿出第三张纸。
“作坊里那些捞不起来的碎浆,还有裁切下来的废纸边,别扔了。把它们重新打碎,压成厚实的纸板,可以卖给镇上的铺子做包装盒。或者,做成更粗糙柔软的厕纸,价钱便宜,但走量大,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还有,后山那几亩坡地,别全种粮食了。我画了图,可以试试嫁接一些咱们这儿没有的果树,比如梨,比如桃。三五年后,又是一条稳当的财路。”
苏阳呆呆地看着桌上的三张纸,只觉得它们比金子还要沉重。
这些东西,任何一样拿出去,都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家,一辈子吃穿不愁。
而他的弟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它们全放在了自己面前。
“三郎,你……”苏阳的声音有些发颤。
“二哥。”苏铭打断了他,眼神变得无比郑重,“这些,你收好。然后,你记住我说的三件事。”
苏阳立刻坐直了身体,神情专注。
“第一,徐徐图之,不可冒进。先把这改良的蒸煮法子吃透,其他的,等时机成熟了,再一点一点拿出来。切记,不要一次性把所有东西都亮出来,那会招来祸事。”
“第二,核心技术,务必掌握在咱们自家手里。这些方子,你记在心里,然后把纸烧了。除了你,最多,只能让大哥知道,连爹娘都不能说。这是咱们家真正的底牌。”
苏阳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几张纸小心地折好,贴身藏入怀中。
“第三,”苏铭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凑到苏阳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记住,赵德全信不过。如果将来,家里遇到了连他也解决不了的大麻烦,或者……有人想对咱们家下死手。”
“你什么都不要管,立刻带上爹娘和大哥一家,去青石镇,找县学的周文海。”
“你就说,是我苏铭让你去的。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定会庇护你们周全。”
苏阳的心,猛地一沉。
他终于明白了弟弟这番安排的深意。
这不只是在为家里谋划财路,更是在铺设一条足以在危机关头保住全家性命的退路。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几岁,肩膀却已经扛起整个家族未来的弟弟,眼眶一热,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苏铭的肩膀。
“三郎,二哥……都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