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几位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上房!福安客栈最好的天字号房,一直给贵客留着呢!”
伙计弯腰近九十度,脸上肌肉扭曲,变脸速度令赵瑞看呆。
赵德全脑子发懵,被伙计拉着,脚步虚浮地念叨:“案首……案首……”苏山和苏阳父子感觉踩在云端。
苏铭扶着父亲,神色平静,心中却警惕,这案首名头,比想象中危险。
“徒儿,人心之势,趋炎附贵,今日你算是初尝滋味了。”林屿的声音在苏铭脑中响起,沉稳中带着一丝告诫,“此乃世俗常态,不足为奇,却需警惕。名望是把双刃剑,可护身,亦可招祸。日后言行,更需谨慎,莫要沉溺于此等虚浮尊荣。”
林屿内心哀嚎:“哎呀呀,本想猫着低调发育,算了算了,既然藏不住,那就只能含泪抱住这条最粗的大腿了!”
客栈最好的两间上房,在二楼最里侧,推窗可见小半个青石镇街景。房间干净整洁,桌椅锃亮,被褥带着阳光味,与他们住了许久的小屋有着天壤之别。伙计端来热茶点心,点头哈腰地退下,千叮万嘱有需要喊一声。
房门关上,隔绝喧嚣,屋里气氛却有些凝滞。苏山局促地站着,手不知往哪放。苏阳绕房一周,摸着木床边沿,眼中满是新奇与喜悦。他走到苏铭身边,用力按住他肩膀,声音颤抖:“三郎,你……你真的……”
“嗯。”苏铭点头。
“好!好啊!”苏阳眼圈泛红,激动得只能重复这两个字。
赵德全终于从巨大冲击中缓过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灌下一大口茶。他看着苏铭,眼神已完全改变。
他忽然想起苏铭信里那些计策,之前觉得是少年意气,痴人说梦,可现在,一个十四岁的案首,周文海的学生……这些计策,似乎就变得理所当然,甚至深不可测起来。
“赵瑞”苏铭忽然开口,看向一脸得意的赵瑞,“你带我爹和二哥去隔壁房间,让他们先洗漱歇歇脚。我跟赵伯有几句话要说。”赵瑞一愣,看着苏铭平静的眼神,想吹嘘的话堵在喉咙里,应声:“苏伯,阳哥,走吧,我带你们去隔壁。”苏山和苏阳虽不解,仍跟着赵瑞走了出去。
房门再次关上,屋里只剩苏铭和赵德全。赵德全的心莫名提起,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个半大孩子,而是个心思缜密、布局深远的上位者。
“赵伯,请坐。”苏铭亲自为他续茶。赵德全受宠若惊,连忙起身:“使不得,使不得。”
“您是长辈。”苏铭将茶杯推到他面前,自己也在对面坐下,“我信里写的,您都看了吧。”
“看了,都看了。”赵德全坐下,腰杆笔直。
“那您觉得,如何?”苏铭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赵德全额头渗出细汗,他张了张嘴,干巴巴道:“苏铭啊,你……你那些想法,太大胆了。把作坊的股送出去,还要送给周家和县衙的人……这不是引狼入室吗?咱们辛辛苦苦弄出来的东西,怎么能……”
“赵伯。”苏铭打断他,“那您觉得现在,凭我们苏家村,还守得住作坊吗?”
赵德全哑口无言。
“县衙师爷的过问,不是好事。”苏铭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锤,“今天来的是师爷,明天可能就是县尉,后天,可能就是郡里的豪强。我们是羊,作坊是肥肉。一群狼围着,您觉得我们能有什么下场?”
赵德全脸色一点点惨白。
“送出去的,不是股,是买命钱。”苏铭继续道,“是买一张护身符。我已经拜了周学正为师,也与他谈妥了此事。”
他将“官督民办”的计划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如何将作坊挂在县学名下,利润如何分配,周文海如何从中得到名声和实际好处。
赵德全听得心惊肉跳,眼睛越瞪越大。他发现,这个计划远比他想象的周密,简直天衣无缝!
“把作坊挂在官府名下,以后再有人想伸手,就不是跟我们苏家村作对,是跟周学正,跟县学作对!跟县学作对,里面的读书人会同意吗?这青石镇,谁有这个胆子?”
“周学正得了政绩和名声,县学得了钱粮,我们村子得了庇护。三方都赢,这才是能长久的买卖!”
“至于送给周康和孙师爷的干股,那是另一层保险。周学正是体面人,有些事他不好出面,但周康这种人,拿了钱,就会把作坊当成他自己的产业。有不开眼的想来抢,他第一个会跳出来咬人。这叫驱虎逐狼。”
赵德全听得冷汗直流,他自认精明,可跟苏铭这环环相扣的计策比起来,简直是三岁小儿的把戏。“可……可周学正他,真的会为了我们……”赵德全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苏铭笑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繁华的街道。“赵伯,您觉得,周学正看重的是我们那个小小的造纸作坊吗?”赵德全一愣。
“他看重的,是我。”苏铭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一个十四岁的案首,一个能为他提供‘富乡惠民’政绩的学生。
他今日庇护我,是在投资我的未来。只要我将来有出息,这份香火情,就比几百几千两银子,要贵重得多。”
“我……我明白了。”赵德全长长吐出一口气,像卸下千斤重担。他站起身,对着苏铭郑重地躬身一揖。
“苏铭,以后村里的事,不,是我们苏家村的未来,就全靠你了!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这一拜,是发自内心的敬服。
苏铭连忙扶住他:“赵伯,使不得。我年轻识浅,村里的事,还得靠您和各位叔伯拿主意。我只是在外面,帮着探探路。”他的谦逊,让赵德全更是感慨万分。“好,好孩子。”
“徒儿,此事你处理得不错。”林屿的声音带着一丝赞许,但更多的是提醒,“借力打力,是为师早年常用的手段,你已初窥门径。但切记,周文海非是易与之辈,今日他看重你的潜力,他日若你进展不及预期,或触及其根本利益,这层关系便未必牢靠。自身实力,方是立身之本。”
“师父,我明白。”苏铭在心中回应,“眼下危机还未解除。”
“你说!”赵德全立刻道。
“那个来村里买纸的陈客商,到底是什么来路?”苏铭目光锐利,“您信里没细说,他是怎么找上您的?”提到这事,赵德全脸色凝重起来,仔细回忆道:“是镇上西街那家卖针头线脑的铺子,那个王掌柜介绍的。”
“王掌柜?”
“对。”赵德全点头,“我们年前最后一次把纸卖给杂货摊后,过了大概十来天,他托人到村里传话,说有个北边来的大客商,路过青石镇,看到他铺子里的纸,觉得不错,想大批量采买。问我们还有没有。”
“我当时也留了个心眼。”赵德全皱眉,“我特地跑去镇上问了那王掌柜,问他那客商什么底细。王掌柜说,就是个路过的行商,姓陈,赶着几辆大车,好像是往南边运皮货的。因为车上的油布破了,想买些厚实的纸糊一糊,遮风挡雨。他还说那陈客商看着挺豪爽,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我一听,觉得是个机会。咱们的纸,在镇上小打小闹还行,想卖出大价钱,还得靠这些走南闯北的客商。”
“所以你就去见了?”苏铭问。
“见了。”赵德全叹了口气,“就在王掌柜的铺子后院。那陈客商四十来岁,一脸精明相,说话带着北边口音。他看了我们的纸,果然很满意,也没怎么还价,就要了一千张,当场就付了银子。”
“他还问了些什么?”苏铭追问。
“他问我们村子离镇上远不远,山路好不好走。还问这纸是不是一直都能做出来。”赵德全回忆道,“我说村子就在南边山坳里,路不好走,这纸也是碰巧烧出来的,时好时坏。我当时还留着心眼,没敢说实话。”
“他还说,他大概三四个月会从北边走一趟,下次路过,要是还需要,会直接去村里找我。为了方便,他还想在村里设个点,专门收纸。”
苏铭听到这里,眼神彻底冷了下来。糊窗户?遮风挡雨?哪个客商会用比草纸贵的竹纸去糊车窗?这得是多大的窟窿?还想在村里设点?这根本不是什么客商,这是探路的斥候!他所谓的“买纸”,就是为了摸清苏家村的底细,确认造纸作坊的位置和产量!而那个卖针头线脑的王掌柜,要么是蠢,要么就是帮凶!
“问题就出在这个陈客商身上。”苏铭断然道。
赵德全惊得一身冷汗:“你的意思是……他是冲着我们的方子来的?”
“十有八九。”苏铭点头,“他背后,一定有大势力。”赵德全的脸彻底没了血色,感觉像在悬崖边走了一遭。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他声音发颤。
“按我们计划的来。”苏铭眼神恢复平静,“大树底下好乘凉。只要我们成了周学正‘官督民办’的试点,任他背后是谁,想动我们,都得掂量掂量。”
“明天一早,您就和我爹他们一起回村。第一件事,就是按照我信里说的,把作坊停下来!对外就说原料出了问题,技术不稳定,做不出好纸了。”
“第二,准备好两份‘干股’的契书。一份给周康,一份给孙师爷。等我这边办好县学的手续,就立刻送过去。送礼要快,要主动,要让他们觉得我们懂事。”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核心技术,一定要掌握在最可靠的人手里。绝不能外传!”
赵德全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一样,把苏铭的话一一记在心里。“您和我爹他们就在客栈住一晚,养足精神,明天再走。”苏铭最后嘱咐道,“村里的事,就拜托您了。”
“放心!”赵德全站起身,眼神坚定,“苏铭,你就在镇上安心读书!村里有我,乱不了!”
送走了赵德全,苏铭来到隔壁房间。苏山和苏阳已洗漱过,换上干净衣服,却依旧拘谨。赵瑞正眉飞色舞地跟苏阳吹嘘自己在考场上的“神勇”表现,苏山则坐在一旁,默默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看到苏铭进来,屋里安静下来。
“爹,二哥。”苏铭走过去。苏阳一把拉住他,上下打量,脸上抑制不住喜悦:“三郎,你跟赵伯说完了?你……你真的考了第一?”
“嗯。”苏铭点头。
“好!太好了!”苏阳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回头看向苏山,“爹,你听到了吗?三郎考了第一!”苏山磕了磕烟锅,抬起浑浊的眼睛,深深看了苏铭一眼,最终只吐出一口浓重烟雾,沙哑道:“……好。”这一个字,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苏铭心头涌上一股暖流,知道父亲不善言辞,这一个“好”字,已包含他全部的骄傲和欣慰。
“爹,二哥,你们一路赶来辛苦了。今晚就在这好好歇一晚,明天一早,和赵伯一起回村。”苏铭说道。
“那你呢?”苏阳连忙问。
“我暂时不回去了。”苏铭道,“明日还要办理县学的入学文书。”
“县学有学舍,吃住都在里面。我是案首,学费全免,每月还有笔墨钱的补贴。”苏铭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想让家人担心,将其中凶险的博弈都隐去了。
苏阳和苏山听完,这才放下心来,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能进官府办的学堂读书,还不用花钱,这已是天大的福分。
夜深了。
苏山和苏阳躺在柔软的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这床太软,这被子太干净,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苏铭则在自己的床上盘膝而坐,运转《敛息诀》,平复着一天下来激荡的心绪。
这次他不仅成功将周文海绑上了战车,还从赵德全那里问出了关键线索。
那个神秘的陈客商,像一团阴影,笼罩在苏家村的上空。他必须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无论是世俗的权位,还是……真正的力量。
“师父,”他在心中默念,“我感觉,光靠周文海,可能还不够。”
“自然不够。”林屿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但眼下,周文海就是咱们最好的挡箭牌。你要做的,就是利用好这块挡箭牌,抓紧一切时间,猥琐发育!”
苏铭收敛心神,缓缓沉入修炼之中。
窗外,青石镇的灯火也一盏盏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