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康完全顾不上失态,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苏铭。
“大……大哥,你……你说什么?案首?就他?”
他指着苏铭,手指都在哆嗦。
这个泥腿子,才多大?
“咳咳!”赵春兰也被呛得满脸通红,一边咳嗽一边难以置信地看着苏铭。
周文海的脸沉了下来。
“如此失态,成何体统!”
冰冷的声音让周康打了个寒颤,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拿起手巾擦嘴,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苏铭,充满了震惊、嫉妒,以及一丝……恐惧。
周康忽然明白了。
大哥是在投资!
一个十四岁的县学案首,未来的前途,简直不可限量!
这一刻,他之前所有的轻蔑、嘲讽、不屑,都化作了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自己脸上。
火辣辣的疼。
刘氏见状,连忙打圆场:“哎呀,看二叔激动的。这也是喜事嘛,苏铭能得案首,是我们周家的荣光。来,苏铭,师母敬你一杯。”
她举起手中的果酒,笑意盈盈。
苏铭连忙起身,端起自己的杯子:“学生不敢当,全赖老师与刘教授提携。”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姿态放得极低。
他的平静和谦逊,与周康的失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文海眼中的满意之色更浓了。
这顿饭,苏铭吃得味同嚼蜡。
尽管桌上的菜肴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精致,但那几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却让他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等到饭局结束,他立刻起身告辞。
周文海点了点头:“玉麟,送你师弟回去。”
“是,父亲。”
周玉麟领着苏铭走出饭厅,穿过挂着灯笼的回廊。
晚风吹散了饭桌上的酒气和压抑,让苏铭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苏师弟,你别介意,我二叔他……就那性子。”周玉麟有些歉意地说道。
“师兄言重了。”苏铭摇了摇头。
“今日之后,你便是我父亲的学生,也是我周玉麟的师弟。”周玉麟的语气变得郑重,“在青石镇,但凡有事,皆可来找我。”
他停下脚步,看着苏铭:“等明日县学放榜后,便可去办理入学文书。县学有专门的学舍,虽简陋些,但胜在清净,也免得你再住客栈。”
“多谢师兄安排。”苏铭心中一暖。
将苏铭送到周宅大门,看着苏铭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周玉麟才转身回去。
他刚走到房门口,就被下人叫住。
“大公子,老爷让您进去一趟。”
周玉麟心中了然,走向书房。
周文海正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看着窗外的夜空。
“父亲。”
“玉麟,你觉得,为父今日为何要收苏铭为学生?”周文海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周玉麟想了想,答道:“因为他才华出众,一篇策论技惊四座,更是此届案首,未来可期。父亲是爱才,也是为我们周家提前结下一份善缘。”
“只说对了一半。”周文海转过身,目光深邃。
“为父看重的,不是他的才华,也不是他那个案首的名头。”
周玉麟愣住了。
“为父看重的,是他献上造纸术时,说的那番话。”周文海缓缓踱步,“他是来求我庇护,他清楚知道自己有什么,也清楚知道我需要什么。”
“他将一个能下金蛋的母鸡,包装成了一项‘富乡惠民’的政绩。他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我周文海的官声前途,捆绑在了一起。”
周文海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这份心智,这份格局,这份胆魄……绝非一个普通的十四岁少年所能拥有。他就像一块璞玉,现在看着不起眼,但稍加雕琢,便能绽放出惊天动地的光华。”
“那造纸作坊……”周玉麟还是有些不解。
“作坊?”周文海笑了,“那点利润,为父还看不上。为父要的,是苏铭这个人情!今日我以师生名分庇护他,他日他若一飞冲天,这份香火情,便是我们周家最宝贵的财富。”
“你二叔只看到了眼前的蝇头小利,所以他永远只能在内宅管些鸡毛蒜皮。而你要学着看到的,是十年,甚至二十年后的格局。”
“苏铭此人,可深交,但不可掌控。他非池中物,你与他为友,胜过为敌。”
周玉麟心头剧震,躬身受教:“孩儿……明白了。”
另一边,苏铭走在返回客栈的路上。
夜色已深,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家店铺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林屿的语气里满是痛心疾首,“徒儿啊!案首加上学正的学生!你现在就是黑夜里的萤火虫,想藏都藏不住了!这严重违背了我们‘苟道’的核心纲领啊!”
“苟,不是一味地躲藏。”苏铭的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有时候,最大的危险,来自最弱小的地位。我们必须先站到一个相对安全的高度,才能有资格谈‘苟’。周文海这棵大树,就是我们现阶段最好的护身符。”
“你……你小子,还教训起为师来了?”林屿气结,但随即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高调是为了更长久的低调。这笔买卖,险是险了点,但收益确实巨大。”
“以后,有周文海罩着,至少在青石县这一亩三分地上,没人敢轻易动你了。那个魏公子,还有那个周康,都得掂量掂量。”
“徒儿,记住,从今天起,你的新任务,就是当好一个‘天才学生’。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明面上,放在读书上。至于咱们自己的事,比如修炼,比如作坊的核心技术,要藏得更深,更隐秘!”
“我明白了,师父。”
苏铭推开客栈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油灯和潮湿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
赵瑞正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一见到他,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周学正找你干嘛了?有没有见到我姑父?有没有因为我考砸了要骂我?”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脸上写满了忐忑。
苏铭将外衣脱下,挂在椅背上,动作不急不缓。
“周学正因为我的文章要和我聊聊,然后因为聊得投机,收我做了他的学生,你姑父没说什么。”他倒了杯水,“明天就放榜了,早点休息。”
赵瑞看着苏铭平静的脸,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这家伙,怎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苏铭没理会赵瑞的追问,自顾自地开始打坐。
《敛息诀》缓缓运转,将他心头那最后一丝波澜也抚平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县学门前的长街便已是人头攒动。
张贴放榜结果的红墙下,挤满了翘首以盼的学子和家人,喧哗声几乎要将整条街的屋顶掀翻。
赵瑞紧张得手心冒汗,一个劲地踮着脚往里瞧,嘴里念念有词:“老天保佑,祖宗保佑,一定要上榜,一定要上榜……”
苏铭站在人群外围,神色淡然。
《敛息诀》让他自然而然地与周围的焦躁隔绝开来,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出来了!出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瞬间沸腾。
一张巨大的红榜被两个学监合力贴上墙头,最顶上两个龙飞凤舞的黑字,格外醒目。
案首!
“案首……苏铭!”一个识字的学子高声念了出来,声音里满是震惊,“籍贯,青州青石镇,苏家村!”
“苏铭?谁啊?没听说过!”
“苏家村?那不是镇子南边最穷的那个山沟沟吗?”
议论声四起,无数道惊疑、嫉妒、探究的目光开始在人群中搜寻。
赵瑞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傻傻地看着红榜最顶端的那个名字,又扭头看了看身旁平静的苏铭,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你……你……”他你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快看!最后一名!”人群中又有人喊道。
赵瑞一个激灵,也顾不上苏铭了,拼命地伸长脖子往榜尾看去。在密密麻麻的名字最末端,他终于找到了那两个熟悉的字。
赵瑞。
“我中了!我中了!”
一股巨大的狂喜冲上头顶,赵瑞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一把抓住苏铭的胳膊,用力摇晃着,“苏铭!我们都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
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有羡慕,也有鄙夷。
“走了。”苏铭拍了拍他的手,转身挤出人群。
赵瑞的兴奋劲还没过,满脸红光地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走走走!必须庆祝!咱们去酒楼!点最贵的酒菜!今天我请客!”
“一碗阳春面。”苏铭的回答简单干脆。
“什么?”赵瑞的音量拔高,“案首就吃阳春面?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
“心安即可,何必在乎他人眼光。”苏铭脚步不停,“吃完饭,我还要去拜见刘教授。”
赵瑞被噎了一下,看着苏铭的背影,最终还是泄了气,嘟囔道:“行行行,你说了算。”
最终,两人在街边找了个干净的面摊。
热气腾腾的面条下肚,赵瑞那颗飘在半空的心才算落了地。他看着对面慢条斯理吃面的苏铭,眼神复杂。
曾几何时,这个跟在自己身后,沉默寡言的山村小子,已经走到了自己需要仰望的高度。
两人吃完面,刚走到福安客栈的门口,就看到几个身影正焦急地等在门前。
为首的正是里正赵德全,他身旁站着苏铭的父亲苏山和二哥苏阳。他们身上的粗布衣衫沾满了尘土,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与这镇上格格不入的局促。
客栈的伙计正斜靠在门框上,一脸不耐烦地挥着手。
“都说了没房!你们这几个乡下来的,赶紧走,别挡着我们做生意!”
苏山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又被那伙计鄙夷的眼神看得低下了头。苏阳则紧紧握着拳头,将父亲护在身后,黝黑的脸上满是怒气。
赵德全赔着笑脸,正想再塞几个铜板过去。
“爹!二哥!”苏铭快步走了过去。
“小铭!”苏阳看到他,眼睛一亮,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
苏山也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安心。
赵德全看到苏铭和自己儿子一起回来,连忙迎上:“你们可算回来了!”
那伙计见到苏铭和赵瑞,脸色稍缓,但依旧撇着嘴:“原来是你们的亲戚啊?早说啊。不过还是没房,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赵瑞本就因为考中而意气风发,此刻见到父亲和苏铭家人被如此怠慢,一股火气直冲脑门。
他一步上前,挺直了腰杆,下巴抬得老高。
“你再说一遍没房?”他指着伙计的鼻子,声音又尖又亮,“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我爹是里正!我姑父是县学周学正的亲弟弟!我,赵瑞,是这届县学新录的生员!”
伙计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生员?榜尾的那个吧?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赵瑞气得脸都红了。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一把拉过身后的苏铭,用尽全身力气吼道:“他了不起!看到没?苏铭!苏家村的苏铭!本届县学大考的案首!周文海周学正大人,亲自收的弟子!你说,有没有房?!”
这一嗓子,如同平地惊雷。
整条巷子仿佛都静了一瞬。
客栈伙计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眼神从鄙夷,到震惊,再到骇然。
案首?
周学正的弟子?
他感觉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颤。
而比他更震惊的,是赵德全。
他呆呆地看着苏铭,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收到信后,连夜赶来,一路上都在盘算。苏铭信里写的那些计策,太大胆,太冒险了。什么送干股,什么主动示弱,这简直是把脖子伸到人家的刀口下。
他本打算来了之后,好好劝劝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让他安分守己,不要痴心妄想。
可现在……
案首?
这个词的分量,像一座大山,轰然压在他的心头,将他所有的疑虑、轻视和盘算,都砸得粉碎。
一个十四岁的案首!
这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这意味着苏铭不再是一个需要他来庇护的晚辈,而是苏家村,乃至他们整个赵家,都需要仰仗的一棵参天大树!
赵德全的腰,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微微弯了下去。
他再看向苏铭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激动和一丝谄媚的复杂光芒。
“好……好啊!好啊!”赵德全激动得嘴唇哆嗦,一把抓住苏铭的手,“苏铭,你……你真是我们苏家村的麒麟儿啊!”
苏阳和苏山也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苏阳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他用力拍着苏铭的肩膀,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好小子!好小子!”
苏山则背过身去,用那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偷偷抹了抹眼角。他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能有这样出人头地的一天。
“有房!有房!客官里面请!”那伙计终于反应过来,脸上堆满了菊花般的笑容,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楼上正好有两间上房空着,小的这就给几位爷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