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福安客栈门口。
几只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巷口的包子铺升起袅袅白烟。
苏山和苏阳换上了苏铭昨天特意去买的新棉布衣裳,虽然料子普通,却也干净挺括。只是常年劳作的身体,总觉得被这新衣服束缚着,浑身不自在。
苏铭手里提着两个大包袱,递到父亲和二哥手里。
“爹,二哥,这些你们带回去。”
苏山接过包袱,入手沉甸甸的,不由问道:“三郎,这是……”
“没什么值钱东西。”苏铭笑了笑,语气轻松,“给娘和嫂子扯了几块细棉布,天快凉了,让她们做身新衣裳。给爹打了两壶镇上老字号‘刘记’的烧刀子,味道醇。给大哥带了一副新的护膝,他下地干活能舒服点
“三郎,你在镇上,吃穿用度……”苏阳满脸担忧。
“我如今是县学生员,又是案首。”苏铭笑了笑,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吃住都在学里,不仅不用交钱,每月还有补贴。这些钱我拿着无用,反倒是累赘。”
赵德全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他主动上前,对着苏山拱了拱手“苏老哥,你就放心吧。苏铭现在是咱们青石镇的文曲星,周学正的弟子,谁敢怠慢他?村里的事,有我呢,保证给苏铭办得妥妥当帖!”
苏铭对他点了点头。
“那就拜托赵伯了。”
送走了三人,晨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赵瑞打着哈欠从客栈里走出来,揉着眼睛:“总算走了,这一大早的。苏铭,咱们快去县学吧!我得赶紧把我的生员身份给定下来,以后回村里,看谁还敢小瞧我!”
苏铭看着他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点了点头,转身朝县学的方向走去。
青石县学坐落在镇东,朱红大门,石狮镇守,一派庄严肃穆。
门口的照壁上,龙飞凤舞地刻着“文光射斗”四个大字,看得赵瑞心潮澎湃,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两人走进大门,穿过一片栽着松柏的庭院,便看到一间挂着“文事堂”牌匾的屋子。几名和他们一样前来办理入学文书的学子,正有些局促地在门外排着队。
负责登记的是一位山羊胡的学监,姓钱,眼皮耷拉着,看人时总像从门缝里往外瞧,脸上写满了“公事公办”四个大字。
轮到赵瑞时,他清了清嗓子,将自己的考引和户籍证明递了过去,下巴抬得老高。
“我,赵瑞,前来办理入学。”
钱学监眼皮都没抬,接过文书,瞥了一眼。
“赵瑞……第三十六名,末等。”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周围每个人的耳朵里,“学舍,丁字号房,最东头那间。每月束修二两银子,笔墨纸砚自备。先去那边缴费。”
周围几名学子投来几道憋着笑的目光。
赵瑞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
“我……我姑父是周学正的……”
“周学正的学生,也得按规矩办事。”钱学监打断他,将文书往旁边一推,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烦,“下一个。”
赵瑞涨红着脸,拿着文书,站在一旁,尴尬得脚指头都快把鞋底抠穿了。
苏铭走上前,将自己的文书递了过去。
“苏铭,办理入学。”
他的声音很平静。
钱学监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拿起文书,目光落在“苏铭”两个字上时,还没什么反应。可当他看到名字后面用朱笔标注的“案首”二字时,他耷拉的眼皮猛地一跳。
他握着笔的手,停在了半空。
“你……就是苏铭?”钱学监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人。
他看到了一张年轻而平静的脸,一双清澈得不见底的眼睛。这少年身上,没有半分少年得志的张扬,反而沉静得像一口古井。
“是我。”苏铭点头。
钱学监的态度瞬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脸上的不耐烦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僵硬的笑容。
他站起身,亲自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崭新的文书。
“原来是苏案首,失敬失敬。”他换了一支新笔,蘸饱了墨,用一种近乎恭敬的姿态填写起来,“按照学里的规矩,案首入学,免除所有束修。学舍嘛……甲字号房,最好的那间,单独的小院,清净。”
他一边写,一边抬头笑道:“每月学里还会拨给案首二两银子的笔墨补贴,您随时可以来支取。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周围的学子们全都看傻了。
这前后的态度变化,简直判若两人。
赵瑞更是目瞪口呆,他看着苏铭,又看看那位点头哈腰的钱学监,心里五味杂陈。他原以为凭着姑父的关系,自己能在县学里横着走,没想到,人家根本不买账。
而苏铭,仅仅凭着一个“案首”的名头,就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这就是差距。
林屿内心戏十足:“嘿嘿,爽!虽然违背了苟道精神,但偶尔这么高调一下,感觉还真不赖。不行不行,得稳住,这是糖衣炮弹!腐蚀我徒儿纯洁的苟道之心!”
办完手续,钱学监亲自将两人送到门口,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断过。
“苏案首慢走,以后就是同僚了,还请多多关照。”
直到走远了,赵瑞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脸的愤愤不平。
“什么玩意儿!狗眼看人低!苏铭,你看见他那副嘴脸没?气死我了!”
“他的态度,不取决于我们是谁,而取决于我们能给他带来什么,或者……带不来什么。”苏铭淡淡地说道。
赵瑞愣了一下,没太听懂。
苏铭没再解释,他正准备先去学舍看看,一抬眼,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参天古槐的浓荫下,许清正抱着一个半旧的书箱,站在那看书。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身形清瘦,却站得笔直。
“许兄。”苏铭喊道。
“我猜你今天会来,恭喜。”许清的声音很真诚,“案首之名,实至名归。”
“侥幸而已。”苏铭看着他,“多亏了许兄那本《青州县志》。”
“书只是书,能从书中看出东西的,是人。”许清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苏铭身后的赵瑞,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赵瑞被刚才的事弄得心情不佳,同样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跑到一旁去看墙上的学规了。
“我二哥他们,昨天来过。”苏铭压低了声音,“村里出了点事,新纸的原料配比出了问题,怕是……暂时做不出来了。”
许清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随即恢复了平静。
他看着苏铭,认真地说道:“做不出来,或许是好事。”
苏铭心中一动。
“我这几日常在镇上各处书铺走动。”许清的声音更低了,“听闻南边的纸价还在涨,已经有不少人,在打听青石镇是不是出了什么新纸。”
他的话,印证了苏铭的猜测。
那个“陈客商”,果然只是冰山一角。
“我明白了。”苏铭郑重地点头,“多谢许兄提醒。”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许清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如今是周学正的弟子,身份不同往日,行事更需小心。有些人,明面上不敢动你,暗地里的手段,却不得不防。”许清压着声音说完这句话之后,转身欲走。
“许兄!”苏铭叫住他,“县学藏书楼,我应有出入的资格。你若有想看的书,可列个单子给我。”
“好。”
“徒儿,此人可交。”林屿的声音带着几分赞许,“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他给你的善意,在咱们这条‘苟’道之路上,这样的朋友,比一百个周文海都珍贵。”
“我知道了,师父。”苏铭心中应道。
安顿好学舍,已是午后。
甲字号学舍果然名不虚传,是个独立的小院,院里有石桌石凳,还有一口水井。屋子分内外两间,书房卧室一应俱全,比福安客栈的上房还要好上几分。
苏铭按照之前的约计划,前去拜见刘教授。
刘教授的居所,在县学最深处一间幽静的院落里。院中没有名贵花草,只种着几畦青菜,搭着一个瓜架,充满了田园气息。
一个老仆将苏铭引至书房。
刘教授正戴着老花镜,俯身在一张巨大的地图前,用朱笔圈点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苏铭,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来了?坐吧。”
他指了指一旁的木凳。
苏铭恭敬地行了一礼:“学生苏铭,拜见刘教授。”
“不必多礼。”刘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你的那篇策论,我看了不止三遍。写得很好。”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但,都是纸上谈兵。”
苏铭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学生愿闻其详。”
“你说,清淤固堤,需征发民夫。”刘教授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我问你,民夫从何而来?冬闲之时,百姓也要休养生息,修补农具,准备来年春耕。官府一道政令下去,他们就心甘情愿地放下自家活计,去给你挖河泥吗?”
“你说,开渠引流,化水害为水利。我再问你,开一条新渠,需穿过多少人的田地?张三家的地被占了,李四家的祖坟要迁了,这其中的纠纷,你如何摆平?钱,又从何而来?”
“你说,改种耐旱作物,官府免税三年。听着是仁政,可你想过没有,青州一年的税赋,是有定额的。南五乡免了,这亏空谁来补?是让其他乡的百姓多交,还是让县尊大人自己掏腰包?”
刘教授一连三问,句句都打在要害上。
这些问题,远非一个只读圣贤书的学子所能回答。
苏铭的额头渗出了一丝细汗。
“徒儿,别慌!”林屿的声音及时响起,“他这不是在刁难你,这是在考你!考你是不是只会夸夸其谈的书呆子!把咱们之前合计的那些东西,给他抛出去!”
苏铭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刘教授审视的目光。
“教授所问,确是症结所在。学生在写策论时,也曾想过,但纸上篇幅有限,未能详述。”
他站起身,走到那张地图前。
“关于民夫。学生以为,不可强征,当用利诱。”
“利诱?”刘教授眉毛一挑。
“是。”苏铭的手指点在地图上南五乡的位置,“南五乡最穷,百姓冬日里多无事可做。若官府出面,以工代赈。凡参与水利修造者,每日管两餐饱饭,再发二十文工钱。我想,应募者必不会少。”
“每日二十文?”刘教授皱眉,“一条河道修下来,少说数千民夫,工期数月,这笔钱,不是小数目。”
“钱,不必全由官府出。”苏铭的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可以发动当地乡绅、大户捐输。此事若成,受益最大的,便是他们这些田地最多的人。官府可予以他们一些虚名,如‘乐善好施’的牌匾,或是减免他们一部分商税,以作鼓励。”
“再者,挖出来的河泥,是上好的肥料。可以折价卖给农人,也能补贴一部分开销。”
刘教授眼中的审视,渐渐变成了惊讶。
以工代赈,发动乡绅,售卖河泥……这些法子,听着不登大雅之堂,却透着一股子泥土里的智慧,极其务实。
“那占地之事,又当如何?”刘教授追问。
“占地之事,最难在‘公平’二字。”苏铭道,“学生以为,可成立一个由官府、乡绅代表、以及被占地村民共同组成的‘勘地理事会’。土地如何丈量,如何折价,如何补偿,都由理事会共同商议,当众公布,以昭公信。”
“至于补偿,不一定非要用钱。可以用新开垦出的荒地,或是新建水塘的捕鱼权、灌溉权,来做置换。总之,要让百姓觉得,自己不是吃了亏,而是占了便宜。”
刘教授彻底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心中翻江倒海。
这个苏铭,哪里像个十四岁的孩子?他这份算计,这份对人心的洞察,简直比县衙里那些混了几十年的老吏还要老辣!
“至于税赋亏空……”苏铭微微一笑,“教授,这笔账,不能只算眼前。”
“哦?此话怎讲?”
“青石镇水利若成,涝旱无忧,粮食必然增产。三年免税之后,官府能收上来的税,恐怕比现在要多出一倍不止。这叫‘放长线,钓大鱼’。而且……”
苏铭的目光落回到地图上,眼神变得深邃。
“学生以为,此事最大的好处,还不在于钱粮。”
“那在于什么?”刘教授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苏铭一字一句地说道:“在于人心。”
“数万民夫,因官府之策而得温饱。无数农户,因官府之策而免于流离。官府的声威,便能深入青石镇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户人家。日后政令推行,自然畅通无阻。这,才是千金不换的财富。”
书房里,寂静无声。
刘教授看着苏铭,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好!好一个‘在于人心’!”
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充满了欣赏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