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不是周家的那个……亲戚吗?怎么,考得如何啊?是不是把周学正的脸都给丢光了?”
另一人附和道:“人家可是周家的亲戚,说不定早就得了真传,默经这种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们阴阳怪气地笑着,眼神里满是轻蔑。
赵瑞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愤交加,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苏铭转过身,平静地看着那几个学子。
“考场之上,各凭本事。考场之外,多言无益。”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那几人的嚣张气焰。他们看着苏铭那双清澈而毫无波澜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发毛,讪讪地走开了。
赵瑞愣愣地看着苏铭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场,策论。
周文海退居一旁,换上了一位须发花白、气质温和的老者。他便是县学的刘教授。
刘教授走到台前,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声音洪亮:
“今日策论之题,不谈经义,不论文采。只问一事——‘论青州南五乡,夏涝秋旱之解’。”
题目一出,堂下顿时一片哗然。
大部分学子都傻眼了。他们准备的都是“为君之道”、“仁政爱民”之类宏大空泛的题目,谁会去关心乡下地方的涝灾旱灾?
一时间,哀嚎声四起。许多人绞尽脑汁,也只能写出“君王当修德政,以感动上天”之类的空话。
赵瑞更是面无人色,他连青州南五乡在哪都不知道,更别提什么夏涝秋旱了。
然而,苏铭听到这个题目,却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看向台上的刘教授,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这考题……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许清,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徒儿,还愣着干嘛?开卷考试啊!”林屿的声音兴奋起来,“把那本《青州县志》里的东西,加上你爹跟你唠叨了十几年的种地经验,给他揉在一起,糊他脸上!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来自劳动人民的智慧!”
苏铭笑了。
他提起笔,几乎没有任何思索。
墨汁在笔尖凝聚,然后化作一行行清晰有力的小楷。
他没有写任何华丽的辞藻,开篇便直指问题核心——“涝旱之患,非天灾,实乃水利不修之祸也。”
接着,他引述《青州县志》中的记载,详细分析了南五乡的地形地貌、河流走向。他指出,当地的几条主要河流,河道淤塞,堤坝年久失修,是导致夏日一遇暴雨便泛滥成灾的根本原因。
然后,他笔锋一转,开始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
“其一,当清淤固堤。宜在冬闲之时,征发民夫,深挖河道,取其淤泥,加固两岸堤坝,并沿岸广植固土之树木……”
“其二,当开渠引流。于地势高处,开挖引水新渠,将汛期过量之水,引入地势低洼之荒地,化水害为水利,可成蓄水之塘,以备秋旱之用……”
“其三,当因地制宜。涝时可种水稻,旱时可改种耐旱之高粱、豆类。官府当免其三年税赋,以鼓励农人改种……”
他洋洋洒洒,写下了近千字。每一条建议,都有理有据,具体到了哪条河应该怎么挖,哪个地方适合建水塘,甚至连征发民夫的工钱和伙食标准,都提出了一个初步的估算。
这篇文章,不像是一个学子的策论,更像是一份由经验丰富的老吏写出的详尽施政报告。
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字,停笔的钟声也正好响起。
翌日。县学偏廨。
刘教授独坐案前,一叠试卷堆在旁边,高得快塌下来。
窗外日头毒辣,蝉鸣撕扯空气。他端起凉透的茶汤,灌下一口,涩得舌根发苦。指尖拈起一份卷子,目光扫过。
“圣人垂拱而治,天下自安…”他哼了一声,指尖发力,将那纸甩到一旁,叠进废纸堆里。纸堆又高一分。
又拿起一份。“修德政,感天心…”他摇头,腕子一抖,卷子飘落脚边。
“空谈…尽是空谈!”他喉管里滚出低吼,像困兽。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教了一辈子学生,到头来,这些后生眼里只有天上云彩,看不见脚下田埦烂泥。
他喘口气,压下心头燥火,指尖探向下一份。纸面粗劣,墨迹却透着力道。
“涝旱之患,非天灾,实乃水利不修之祸也。”
刘教授端茶的手顿在半空。
他放下茶碗,碗底磕在木案上,咚一声响。他把那卷子扯到眼前,身子前倾,鼻尖几乎蹭到墨迹。
目光啃噬着每一行字。清淤、固堤、开渠、引流、改种、免税…条条框框,数字方法,夯土般实在。
他呼吸紧了,手指无意识敲打桌面,跟上心跳节奏。
“清淤…取泥培堤…植固土之木…开渠导水…蓄水为塘…免赋三年…”
他嘴唇翕动,默念那些字句。这不是文章,是药方!给南五乡那块痼疾开出的虎狼药!
他猛地翻到卷首,去找那个名字。
苏铭。
“好!”喉咙里迸出一声,短促有力。他抓过朱笔,笔尖饱蘸猩红,在卷首重重圈下,墨迹几乎透纸背。旁边批下两字——
“上上!”
就在这时,一个学监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刘教授,周二爷那边托人带了话,说他内侄赵瑞,也参加了此次考核,还望您……多多关照。”
刘教授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的喜悦荡然无存。
他最厌恶的,便是这种请托之事。
他冷着脸,从一堆废纸般的卷子里,翻出了赵瑞的那一份。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通篇都是“若要风调雨顺,则需君王勤政爱民”,言之无物,逻辑混乱,甚至还有好几个错字。
“关照?如何关照?!”刘教授心头火起,恨不得直接将这份卷子判为不入流。
但他终究还是顾忌着周家的脸面。周文海还在一旁看着。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股火气压了下去。
他提起笔,在那份卷子末尾,勉强写下“中下”二字,然后扔进了最末一等的那一堆里。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拿起苏铭那份卷子,又看了一遍,脸上的阴霾才渐渐散去,重新露出了欣赏的笑容。
这个叫苏铭的少年,一定要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