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可能听说过祭天、祭祖、祭河神,但是,听说过祭山的吗?
这事得从五年前说起,那时候省里下文件说要靠山吃山,搞活经济。
我们村后头的黑云山发现稀土矿,县里来了戴安全帽的专家,拿着仪器漫山遍野地测。
他们用红漆在岩壁上画圈,那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像极了小时候我爷画的符咒。
最先出事的是下寨村的刘炮手。
这人专管放炮炸山,腮帮子上有道疤,据说是哑炮给崩的。
那天他们在山上打眼,钻头突然喷出暗红色的泥浆,黏糊糊地挂在岩壁上,像条被剥了皮的蛇。
见鬼了!王炮手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泥浆,突然发现掌纹里嵌着几粒青黑色的东西,那是些碎玉片,边缘整齐得像是被人精心打磨过。
当天晚上,王炮手死在了工棚里。
人们发现他时,这个一米八的汉子蜷缩成胎儿姿势,十指深深抠进自己的喉咙。
最瘆人的是他嘴角凝固的笑容,仿佛临死前看见了什么极欢喜的东西。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但开矿的机器没停。
直到半个月后,上寨村的一颗老榆树突然流血。
那是个雾气浓重的清晨,放羊的李瘸子看见古榆树干上裂开道口子,不停的往外冒暗红色的液体。
消息传开时我正在小卖部买盐,隔着柜台听见村支书在电话里吼:“你他娘的放屁!树怎么会流血!肯定是哪个王八蛋泼的油漆!”
但后来县林业局的人取了样,检测报告上白纸黑字写着:人血,o型。
两村为此差点打起来。
下寨村说是上寨村故意制造恐慌迷信阻挠开矿,上寨村咬定是矿上动了龙脉遭报应。
真正让事情闹大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三件事。
第一件是矿上的钻探队集体失踪了十八小时,回来时所有人都忘记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背包里塞满了腐烂的野果,口袋里装着风化严重的青铜钱币。
第二件是下寨村祠堂供了三百年的山神像突然倒转方向,石雕的眼睛里流出黑色液体,擦掉后第二天又会重新出现。
第三件最邪门,测量队发现山体在缓慢升高,仪器显示黑云山每天长高1.47厘米。
这些事发生后的第七天,两村代表坐在了乡政府会议室。
我作为村里唯一的高中生被叫去记录,亲眼看见下寨村村长拍桌子时,他茶杯里的水突然结出冰花。
当时可是三伏天,会议室吊扇还在嗡嗡转着。
“必须祭山。”
说话的是上寨村的刘阿公,九十多岁的人,牙齿掉得只剩两颗,可眼睛亮得像两盏灯笼。
“老辈人说过,黑云山要吃童男童女才肯安静。”
屋里霎时安静得能听到人的心跳声。
乡长干笑两声说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要讲科学。
他话还没说完,会议室的灯管突然全部爆裂,玻璃碴子下雨似的往下掉。
后来矿还是继续开了,不过多了道程序,每月初一十五,矿上要往废弃的矿洞里扔活鸡活羊。
这法子管用了小半年,直到蛇嘴崖的隧道贯通那天。
那天放的是庆祝炮,装了双倍炸药。
炮响过后,整座山突然发出呻吟般的嗡鸣。
工人们看见炸开的断面露出个空洞,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具青铜棺材,每具棺材头上都蹲着只石雕的猫头鹰。
我当时跟着地质队当临时工,亲眼看见李技术员伸手摸棺材的瞬间,所有猫头鹰的眼睛齐刷刷转向他。
这个三十多岁的壮汉突然开始用女声唱戏,唱的是早就失传的傩戏《山鬼娶亲》。
事情到这儿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巡山时,我们在隧道里发现了第一具现代人的尸体,是下寨村的会计,他跪在隧道里的铁轨上,天灵盖被整齐地削去,脑腔里插着九根青翠的竹枝。
竹枝梢头,都挑着块正在融化的冰。
……
上寨和下寨的人都说,黑云山是活的。
老一辈的人讲,这山每隔几十年就要“吃人”。
不是真的张嘴吞,而是让人莫名其妙地失踪,或者死得蹊跷。
比如三十年前,下寨有个猎户追野猪,追进一片老林子,再也没出来。
三天后,村里人在山神庙后面找到了他,人都已经僵了,跪在庙门口,双手捧着自己的猎刀,刀尖插在胸口,像是自己捅进去的。
更怪的是,他脸上没有痛苦,反而带着笑,嘴角咧得老大,像是看见了什么极欢喜的事。
矿上出事之后,两村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下寨的人坚持要继续开矿,他们指着账本说,光这半年就赚了往年十年的钱,不能停。
上寨的人则越来越怕,说山神发怒了,再挖下去,全村人都得遭殃。
两边的争执终于在冬至那天爆发。
下寨的矿工在隧道深处炸开了一个新矿脉,结果当天晚上,矿洞塌了半边,埋了三个工人。
救援队挖了一整夜,只拖出来两具尸体,第三个怎么也找不到。
第三天清晨,放羊的李瘸子在蛇嘴崖底下发现了失踪的矿工,人挂在悬崖半腰的一棵老松树上,衣服全烂了,浑身爬满藤蔓,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地底下拖出来,又扔在那儿似的。
最瘆人的是,他的嘴里塞满了湿泥,掰开一看,泥里混着碎玉片,和当初王炮手死时身上沾的一模一样。
两村的老人彻底坐不住了。
上寨的刘阿公拄着拐杖去了下寨,在祠堂里拍着桌子大吼:“再挖下去,山神要收人了!”
下寨的村长冷笑:“山神?山神能当饭吃?矿停了,全村人喝西北风?”
刘阿公盯着他,突然咧嘴一笑,露出黑洞洞的牙床:“你不信?那等着看吧。”
果然,三天后,下寨村村长的儿子在矿上值夜班,第二天早上,工友们发现他跪在矿洞口,额头抵着地,双手捧着一块沾血的矿石,像是上供一样。
人已经僵了,可脸上还带着笑。
这一下,下寨的人也慌了。
两村的老人们再次凑在一起,商量了一整夜,最后决定——重启山祭。
山祭的规矩很古老,也很残忍。
要选一个“干净”的人——最好是童男童女,在月圆之夜送到山神庙,摆上供品,点上香,然后所有人离开,等天亮再去收尸。
可现在是法治社会,谁敢明目张胆地杀人祭山?
于是,他们换了个法子——抓阄。
两村各出一个人,抽生死签,抽中的人自己走到山神庙,算是“自愿”献祭。
抽签那天,我在场。
上寨抽中的是个十六岁的哑巴姑娘,叫阿秀,家里就剩个瞎眼的老娘。
下寨抽中的是个外来的矿工,姓赵,三十来岁,光棍一条,无亲无故。
两人被带到山神庙前,摆上酒肉,点上香。
村里的神婆围着他们跳了一阵,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
最后,所有人退到山脚下,只留下阿秀和赵矿工在庙里。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上山收尸。
可庙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供桌上的酒肉原封不动,香烧了一半就灭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的。
阿秀和赵矿工,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村里人慌了,有人说山神嫌祭品不够,有人说这是山神发怒,要把全村人都收走。
可就在这时候,矿上传来消息……
隧道里,传出了唱戏的声音。
是个女人的声音,咿咿呀呀的,唱的正是那失传的《山鬼娶亲》。
而更可怕的是,有人看见,阿秀和赵矿工,就站在隧道深处,手牵着手,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像是等着什么人过去……
……
隧道里的唱戏声越来越清晰。
每到半夜,矿工们就能听见女人的声音从黑暗深处飘出来,咿咿呀呀,像是有人在办喜事。
可谁也不敢进去看,因为凡是靠近的人,第二天都会莫名其妙地失踪,再被发现时,已经跪在某个山崖边上,脸上凝固着诡异的笑容。
两村的人终于坐不住了。
山神要的祭品,还没给够。
陈阿公拄着拐杖,站在祠堂中央,浑浊的眼睛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我身上。
“后生仔,你是读书人,懂道理。”他咧开没牙的嘴,“你去跟山神谈谈。”
我头皮一炸:“谈什么?”
“问问它,到底要什么才肯放过我们。”
我没得选。
两村的人把我推到了山神庙前,供桌上摆着酒肉,香烛点燃,青烟袅袅升起。
他们让我跪在庙门口,手里捧着一块沾血的玉片,那是从所有死者身上收集的碎玉拼成的,勉强能看出是半张人脸。
“念。”
陈阿公递给我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歪歪扭扭的咒文。
我喉咙发干,但还是照着念了。
念完最后一个字,山风突然停了。
庙里的烛火“噗”地熄灭,四周陷入死寂。
然后,我听见了脚步声。
从庙里走出来的,是赵矿工。
他穿着大红喜衣,脸色惨白,嘴角却挂着笑。
他的身后,跟着阿秀,还有之前所有失踪的人——王炮手、下寨村长的儿子、被埋在矿洞里的工人……他们全都穿着喜服,脸上带着同样的笑容。
赵矿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山神说……”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要一个新郎官。”
我猛地后退,却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人,两村的村民,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神空洞。
刘阿公咧着嘴笑道:“后生仔,你八字轻,山神最喜欢。”
他们一拥而上,给我套上大红喜服,绑住手脚,抬进了山神庙。
庙里没有神像,只有一口青铜棺材,棺盖微微开着,里面黑得像是能吞没一切。
我被扔了进去。
黑暗。
无尽的黑暗。
然后,我听见了呼吸声。
有什么东西,在棺材里,和我面对面。
“你终于来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冰凉的手指抚过我的脸。
“我等了好久……”
我拼命挣扎,可手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动弹不得。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时,棺材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轰!
棺盖被炸开了。
刺眼的光照进来,我眯着眼,看见表哥阿兴举着猎枪,身后跟着张耗子和几个警察。
“没事吧?”阿兴一把将我拽出来。
我浑身发抖,指着棺材:“里、里面……”
阿兴往棺材里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
棺材里,躺着一具穿着古代嫁衣的女尸,尸体早已干枯,可脸上却戴着一张完整的玉面具,正是那些碎玉拼成的山神脸。
后来,矿被封了。
两村的人再也不敢提山祭的事,那些失踪的人,也再没出现过。
只有我知道,那天晚上,“山神”在棺材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个轮回,再见。”
去年冬天,我路过黑云山,发现隧道口不知被谁重新挖开了。
里面,传来了熟悉的唱戏声。
咿咿呀呀,唱的依旧是《山鬼娶亲》。
而隧道口的泥土上,留着几行新鲜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