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太庙惊变（下）
晨曦初露，却照不进太庙的废墟。
焦黑的梁木横七竖八地堆叠着，冒着缕缕残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与淡淡的血腥气。礼部尚书跪在废墟边缘，老泪纵横，双手颤抖着捧起一块烧得只剩半角的牌位残片，上面隐约可见“文皇帝”的“文”字一角——那是开国太祖的谥号。
宇文玺站在废墟前，玄色龙袍的下摆沾满了尘土与灰烬。他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但背脊依然挺得笔直。身后，文武百官静默而立，无人敢出声。只有秋风穿过残垣断壁，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都烧了？”宇文玺开口，声音因疲惫和烟熏有些沙哑。
“回皇上，”礼部尚书颤声回禀，“正殿……正殿尽毁，历代先帝、先后神主牌位……皆已化为灰烬。偏殿亦有损毁，但……但太宗、高宗等几位先祖的画像，因存放于石室，侥幸留存。”
灰烬。传承了百余年的宇文氏宗庙传承，象征皇权正统与祖宗庇佑的神主牌位，在一夜之间，化为了满地灰烬。
这不仅是建筑的损毁，更是对宇文氏皇权神圣性的一次沉重打击。消息一旦传开，天下会如何议论？那些本就对朝廷不满的势力，那些被莫问天蛊惑的前朝遗民，又会如何借题发挥？
“皇上，”首辅张阁老上前一步，声音沉重，“太庙被毁，乃国之大殇。当务之急，一是尽快清理废墟，查明火起确切原因及损失；二是立即着手重修太庙，重制神主，以安祖宗之灵，以定天下之心；三是……”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宇文玺的脸色，还是说了出来：“昨夜之事，在场官员、侍卫、太监宫女众多，德妃所言……恐已流传出去。需早做应对，以防流言惑众，动摇国本。”
德妃所言。那关于太后换子、皇帝身世的惊天秘闻。
所有官员都屏住了呼吸，悄悄抬眼看向皇帝的背影。他会如何处置？是雷霆震怒，封锁消息，将所有知情者灭口？还是……
宇文玺缓缓转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臣子。那目光深沉如海，里面翻涌着痛楚、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张阁老所言极是。”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太庙重修，礼部即刻勘测设计，工部调拨物料匠人，朕要三个月内，看到新庙奠基。”
“臣遵旨！”礼部、工部尚书立刻出列领命。
“至于昨夜德妃所言……”宇文玺顿了顿，整个废墟前安静得能听见远处乌鸦的啼叫，“朕，不会封锁消息。”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连林微都忍不住抬眼看向他，手中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
“真相就是真相，捂是捂不住的。越是遮掩，流言便越是凶猛，越是扭曲。”宇文玺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朕已命宗人府、内务府协同，彻查三十年前旧档，所有相关人证、物证，一律严查。七日后大朝会，朕会当廷公布彻查结果，并……下罪己诏。”
“罪己诏？！”群臣哗然。皇帝下罪己诏，通常是遭遇特大天灾或施政有重大失误时，向上天和百姓表示自责。如今太庙被焚，虽是叛党所为，但皇帝若下罪己诏，无疑是向天下承认自己“失德”，才致“天谴”！
“皇上三思啊！”老臣们纷纷跪倒，“太庙被焚，乃叛党恶行，非陛下之过！陛下若下罪己诏，恐正中贼人下怀，损及天子威严！”
宇文玺抬手，制止了众人的劝阻。他的目光越过跪倒的臣子，望向远方依旧冒着青烟的废墟，缓缓道：“太庙是在朕的眼皮底下被焚的，祖宗牌位是在朕的眼前化为灰烬的。朕身为人子，未能护住宗庙；身为君主，未能杜绝奸邪。这难道不是朕的过失吗？”
他走下几步，来到跪着的臣子们面前：“天子威严，不在于讳疾忌医，掩盖过错。而在于直面疮痍，刮骨疗毒。太后失德，勾结妖道，是为朕之失察；身世有疑，致使奸人借机生事，动摇国本，是为朕之原罪。朕若连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何谈重整山河，肃清寰宇？”
他的目光落在林微身上，看到她眼中盈满的担忧，却也有着理解与支持。他微微颔首，继续对群臣道：“罪己诏，朕不仅要下，还要明发天下，让四海皆知。朕要告诉天下人，宇文玺或许血脉有疑，但治理这江山，守护这百姓的心，从未有过半分虚假！朕更要告诉莫问天之流，你们烧得了太庙的木头，却烧不垮这江山社稷的根基，更烧不灭天下人心！”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废墟前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呼啸。
良久，张阁老深深叩首：“皇上……圣明！老臣……万死追随！”
“臣等万死追随！”群臣齐声应和，这一次，声音里少了几分惶恐，多了几分敬服与激昂。
宇文玺点了点头，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却坚毅无比的神色：“都起来吧。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陆铮。”
“臣在！”陆铮上前。
“京城内外，加紧搜捕莫问天及其余党。凡有可疑，宁可错查，不可错放。但记住，不得扰民。”
“是！”
“赵德昌的军报一到，立刻送来。”
“遵旨！”
一道道指令有条不紊地下达，混乱的场面迅速变得有序。官员们各自领命而去，开始忙碌。宇文玺又看了一眼废墟，对林微道：“你先带霁儿回宫，他需要静养。朕处理完这里的事就回去。”
林微点点头，知道此刻自己最该做的是稳住后宫，照顾好太子，让皇帝没有后顾之忧。她屈膝一礼，带着宫人悄然退去。
宇文玺独自又在废墟前站了许久。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部分烟雾，也照出了更多触目惊心的细节：烧焦的尸骸、凝固的血迹、散落的兵器……这一夜，太庙不仅是一座建筑的毁灭，更是无数生命的终结，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宇文氏皇权根基的疯狂袭击。
“莫问天……”宇文玺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如冰，“你赢了这一局，毁了朕的宗庙。但朕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少棋子可用，还能躲到几时。”
他转身离开，玄色衣摆拂过焦土，留下清晰的足迹。废墟在他身后，犹如一个巨大的、尚未愈合的伤口。但前方，是等待他重整的朝堂，是尚未平息的江南烽烟，是必须继续走下去的帝王之路。
回到乾清宫时，已近午时。宇文玺刚换下沾满尘灰的朝服，陆铮便匆匆而来，手中拿着一封染血的军报。
“皇上，江南急报！八百里加急！”
宇文玺心头一紧，接过军报迅速展开。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军报是赵德昌亲笔所写，字迹潦草，多处被血污浸染：
“……臣无能，中贼奸计！三日前，臣按计划进剿太湖‘水师’，却中伏兵，损失战船五十余艘，将士五千……然此乃佯攻！真正叛军主力，由沈万三、漕帮新任帮主‘翻江龙’率领，趁机沿运河北上，已连破扬州、淮安，前锋已逼近徐州！其兵力恐不止三万，且有战船数百，来势凶猛……臣已命各部收缩防线，固守徐州待援，然贼势浩大，恐难久持……请皇上速派援军，迟则江淮危矣！”
“好一个声东击西！”宇文玺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架乱颤，“太湖是饵，太庙是饵，连江南的所谓‘叛乱’，都可能是为了牵制朕的兵力，掩护其真正目的——北上夺取江淮，切断漕运，威胁京城！”
他猛地看向地图。如果叛军拿下徐州，就等于扼住了南北漕运的咽喉，朝廷的物资输送将大受影响。更可怕的是，徐州往北，一马平川，若再被突破……
“莫问天要的不是江南一隅，”宇文玺的声音冷得像冰，“他要的是席卷中原，直捣黄龙！江南只是他积蓄力量、调动朝廷兵马的棋盘！”
“皇上，如今京城兵力，除必备守卫，可机动者不足五万。赵将军处需援军，但若尽数派往江南，京城空虚……”陆铮担忧道。
“京城有五万后备军，加上原有禁军、京营，守卫暂时无虞。”宇文玺快速决断，“传旨，命京营抽调三万精锐，由你亲自率领，火速南下增援赵德昌，务必在徐州城下击溃叛军主力！”
“臣领旨！”陆铮肃然。
“还有，”宇文玺叫住他，“告诉赵德昌，不必与叛军水师在河道纠缠。叛军北上，其补给线必然拉长。派精锐小队，袭扰其粮道，焚其船只。另外，查清那个‘翻江龙’的底细！”
“是！”
陆铮领命而去。宇文玺再次看向地图，手指划过长江、运河，最后停在徐州的位置。一场决定南北局势的大战，即将在那里展开。
而他，在应对完太庙惊变的余波后，恐怕不得不再次考虑……御驾亲征。
就在这时，冯三娘在殿外求见。
“进来。”
冯三娘快步走入，脸色凝重：“皇上，娘娘让臣来禀报，慈宁宫那边……太后要见您。”
宇文玺动作一顿：“她说什么？”
“太后说……”冯三娘迟疑了一下，“她有些话，必须当面告诉皇上。关于……关于莫问天真正的目的，和她当年……换子的全部真相。”
宇文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恨吗？当然恨。这个他叫了三十年母后的人，竟是这一切阴谋的参与者之一。但可悲吗？或许也有。她也不过是莫问天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被利用，被操纵，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告诉她，朕稍后便去。”他淡淡道。
真相或许残酷，但他必须知道全部。只有了解敌人所有的布局，才能找到破解之法。
莫问天，你究竟还埋了多少伏笔？
太庙的烟尘尚未落定，江南的战火已然燎原。而深宫之中，另一场关于真相与血缘的对话，即将开始。
风暴，还远未停歇。
（第五章：太庙惊变 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