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太庙惊变（上）
祭祖前夜，京城下起了今秋第一场霜。
永寿宫的琉璃瓦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林微早早起身，亲手为霁儿穿戴整齐。孩子今日要穿太子冠服——杏黄蟒袍，赤金发冠，小小的人儿被层层叠叠的衣裳包裹着，显得格外郑重。
“娘，重。”霁儿皱着小脸，不太习惯这身装束。
“霁儿乖，今日要见祖宗，要穿得郑重些。”林微蹲下身，为他正了正发冠，“霁儿是太子，是宇文家的未来，要勇敢，知道吗？”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握住她的手指：“霁儿勇敢，保护娘。”
林微心中一酸，将他搂进怀里。今日太庙之行，吉凶难料。她已暗中布置，但太后在宫中经营数十年，莫问天又诡计多端，她实在没有必胜的把握。
“娘娘，时辰到了。”云裳进来禀报，“凤辇已在宫外等候。”
林微深吸一口气，牵着霁儿的手走出永寿宫。宫门外，太后的凤辇在前，她的轿辇在后，再后面是贤妃和其他几位高位妃嫔的车驾。禁军护卫队伍足有五百人，铠甲鲜明，刀枪耀眼。
太后今日穿了一身深青色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仪态雍容。她看到霁儿，露出慈祥的笑容：“来，到皇祖母这里来。”
霁儿有些怯怯地看向林微。林微轻轻推了推他：“去吧，给皇祖母请安。”
孩子走过去，规规矩矩地行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好孩子。”太后牵起他的手，“今日跟皇祖母坐一辆车可好？”
林微心头一紧，正要开口，太后却已经看过来：“贵妃不会不放心哀家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就是不敬了。林微只能躬身：“太后说笑了。霁儿能得太后亲自教导，是他的福分。”
太后满意地点头，带着霁儿上了凤辇。林微看着车帘落下，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她转身上了自己的轿辇，对随行的冯三娘使了个眼色。
冯三娘微微颔首，示意一切已安排妥当。
车驾缓缓驶出皇宫，穿过京城主干道，向着城北的太庙而去。街道两旁，百姓跪地相送，山呼万岁。秋阳照在仪仗的旗幡上，金线绣的龙纹闪闪发光，一派皇家气象。
但林微无心欣赏。她掀开轿帘一角，观察着沿途情况。街道看似平静，但她注意到，有些店铺的门板缝隙里，似乎有眼睛在向外窥视。一些本该热闹的街口，今日却异常冷清。
“娘娘，”云裳低声道，“前面就是朱雀大街了，转过街角就是太庙。”
林微点点头，手悄悄伸入袖中，握住了暗藏的匕首。这是皇帝离京前留给她的，说危急时刻防身用。她从未想过，真有要用上的一天。
车队转过街角，太庙的朱红大门赫然在望。门前广场上，礼部的官员和太庙的祭祀早已列队等候。香烟袅袅，钟鼓齐鸣，庄严肃穆。
凤辇停下，太后牵着霁儿下车。林微也下了轿，快步走到霁儿身边，重新牵起孩子的手。太后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吉时已到——请太后、贵妃、太子入庙祭祖——”
赞礼官高声唱喏。厚重的庙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幽深的大殿。阳光照进去，只能照亮前厅，深处依然笼罩在阴影中。
林微的心跳开始加速。她握紧霁儿的手，另一只手按在袖中的匕首上。
众人依次入庙。太后在前，林微和霁儿紧随其后，再后面是贤妃和其他妃嫔、官员。五百禁军留在庙外守卫，只有五十名亲卫跟随入内。
太庙正殿供奉着宇文氏历代先祖的牌位，香烟缭绕，烛火通明。正中最大的牌位是先帝的，旁边是先先后后的。
太后在香案前站定，接过礼官递来的三炷香。她正要上香，忽然——
“且慢！”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殿外传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素衣女子缓缓走进大殿，她的脸上蒙着面纱，但那双眼睛，在场很多人都认得——
“德妃？！”贤妃失声惊呼。
太后脸色一变：“你不是……”
“我不是该在江南吗？”德妃摘下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苍白却依然美丽的脸，“太后娘娘很失望吧？”
林微心中巨震。德妃竟然真的还在京城，而且敢在此时此地现身！
“大胆！”太后厉声道，“你一个叛逃妃嫔，竟敢擅闯太庙！来人，拿下！”
殿外的侍卫冲进来，但德妃身后也出现了十几个黑衣人，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
“太后不必着急。”德妃淡淡道，“臣妾今日来，不是来捣乱的，而是来……祭祖的。”
“你一个沈家女，有何资格祭我宇文氏先祖？”
“沈家女？”德妃笑了，那笑容却让人心底发寒，“太后错了。臣妾不是沈家女，臣妾是……萧家女。”
萧！前朝皇姓！
满殿哗然。林微紧紧抱住霁儿，孩子似乎感受到紧张的气氛，小脸发白，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德妃缓缓走到香案前，拿起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三十年前，萧氏太庙被焚，祖宗牌位尽毁。今日，臣妾就在宇文氏的太庙里，祭一祭我萧氏的列祖列宗。”
她将香插进香炉，然后转身，面对众人：“诸位可知，当年宇文氏是如何夺了萧氏江山的？”
“妖女休要胡言！”礼部尚书怒斥。
“胡言？”德妃冷笑，“那臣妾就说些不是胡言的事——比如，太后娘娘是如何与莫问天勾结，如何害死先帝的？”
这话像一颗惊雷，在殿中炸开！
太后脸色惨白：“你……你血口喷人！”
“臣妾有证据。”德妃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林微在静心苑找到的那本，“这里面记录了先帝晚年，太后如何通过莫问天，在先帝丹药中动手脚，加速先帝病情。还有，太后胞弟当年贪墨案的真相——那根本就是莫问天设的局，为的就是让太后欠他人情！”
册子被德妃扔在地上，散开的纸页上，字迹清晰可辨。几位老臣弯腰捡起，只看了一眼，就浑身颤抖：“这……这字迹……确实是先帝身边的刘公公所写！”
刘公公是先帝最信任的太监，三年前暴病身亡。他的笔迹，朝中老臣都认得。
“你……你伪造证据！”太后声音发颤。
“是不是伪造，一看便知。”德妃看向林微，“贵妃娘娘，您手中应该也有这本册子的副本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林微。林微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那本册子：“不错，本宫确实有。这是在德妃曾经的居所静心苑中找到的。”
真相大白。殿中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太后踉跄后退，被贤妃扶住。贤妃脸色也极难看，她显然也不知道这些内情。
“就算……就算哀家与莫问天有旧，”太后强自镇定，“那又如何？哀家是大宇文的太后，是皇帝的生母！”
“生母？”德妃的笑容变得诡异，“太后真的确定，皇帝是您亲生的吗？”
第二颗惊雷！
“你……你说什么？！”太后目眦欲裂。
“三十年前，皇后产子，生的其实是个死胎。”德妃缓缓道，“为了保住后位，您从宫外抱了一个男婴，冒充皇子。那个男婴，就是现在的皇帝。”
“不可能！”太后嘶声喊道，“皇帝与先帝相貌相似，怎会是抱养的！”
“相貌可以相似，是因为……那个男婴，本来就是宇文氏血脉。”德妃一字一顿，“他是您胞弟的私生子。当年您胞弟犯下贪墨案，本就该死，是莫问天救了他。而他付出的代价，就是把自己刚出生的私生子交给您，冒充皇子。”
大殿中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个惊天秘密震得说不出话来。
林微紧紧抱着霁儿，只觉得浑身发冷。如果皇帝真的不是太后亲生，那太后与莫问天的勾结就说得通了——他们根本就是在利用皇帝，等时机成熟，再揭穿这个秘密，让皇帝失去继位的合法性！
“你……你有什么证据？”太后的声音已经破碎。
“证据？”德妃笑了，“您的胞弟还活着，就在江南沈家。要不要让他来京城，当面对质？”
太后彻底崩溃了，瘫软在地。贤妃也松开了扶她的手，震惊地看着这个自己侍奉多年的太后。
德妃转向林微，眼神复杂：“贵妃娘娘，您现在明白了吗？您和皇帝，从头到尾都活在谎言和阴谋中。宇文氏的江山，本该三十年前就还给萧氏。”
“所以你们就要复国？”林微声音发颤，“就要让天下再起刀兵，让百姓流离失所？”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德妃淡淡道，“不过娘娘放心，臣妾今日来，不是来杀人的。臣妾只是来……告诉你们真相。”
她顿了顿，看向殿外：“时辰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太庙外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兵刃相交声、惨叫声、马蹄声混成一片！
“不好！”冯三娘冲进来，“娘娘，外面有叛军！至少三千人，正在围攻太庙！”
果然来了！林微抱紧霁儿，对冯三娘道：“按计划，保护太子离开！”
“是！”
冯三娘一挥手，十几个暗卫从暗处现身，护住林微和霁儿，向着大殿后门移动。但后门也被堵住了——一群黑衣人从那里涌了进来！
前有狼，后有虎，他们被包围了！
德妃看着这一幕，神色平静：“娘娘不必挣扎了。今日太庙内外，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您和太子，插翅难飞。”
“你到底想做什么？”林微将霁儿护在身后。
“臣妾不想做什么。”德妃缓缓走向香案，“臣妾只是来……结束这一切。”
她拿起香案上的烛台，忽然转身，将烛火扔向殿中的帷幔！
“不要——”林微惊呼。
但已经晚了。丝绸帷幔遇火即燃，火苗迅速蔓延，转眼间就烧成了一片火海！
“走水了！”
“快救火！”
殿中一片混乱。浓烟滚滚，热浪扑面。林微用衣袖捂住霁儿的口鼻，在冯三娘等人的保护下，艰难地向着侧殿移动。
混乱中，她看见德妃站在火海中，一动不动，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火焰爬上她的衣角，她却像毫无知觉。
“为什么……”林微喃喃道。
德妃似乎听到了，转头看向她，嘴唇动了动。隔着烟火，林微依稀辨认出她的口型：
“对不起。”
然后，一根燃烧的横梁落下，将德妃的身影吞没在火海中。
“娘娘快走！”冯三娘拉着她冲出侧殿。
殿外也是战场。禁军与叛军厮杀在一起，尸体遍地，血流成河。冯三娘护着林微和霁儿，向着太庙后方的密道出口移动——那是顾清源地图上标注的，直通城外乱葬岗的密道。
但密道入口处，已经等着一群人。
为首的是周云鹤。他一身道袍，手持拂尘，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格格不入。
“贵妃娘娘，贫道等候多时了。”他微微躬身，“请娘娘和太子，随贫道走一趟。”
“休想！”冯三娘拔剑挡在林微身前。
周云鹤笑了：“冯嬷嬷忠心可嘉，但何必做无谓的抵抗？您看——”
他指了指四周。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被上百名黑衣人团团包围。而禁军还在前殿苦战，根本过不来。
林微握紧了匕首。她将霁儿交给云裳，低声道：“若有机会，带太子走，不要管我。”
“娘娘！”
“听我的！”林微上前一步，面对周云鹤，“周监副，或者说……萧监副？你也是前朝遗孤吧？”
周云鹤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娘娘聪明。不错，贫道本名萧云鹤，前朝钦天监监正之孙。”
“你们费尽心机，就是为了今日？”
“今日只是开始。”周云鹤道，“等抓住了您和太子，皇帝就会投鼠忌器。到时候，江南的十万大军，京城的五万后备军，都会乖乖放下武器。宇文氏的江山，就该物归原主了。”
“痴心妄想！”林微冷笑，“皇上不会受你们威胁！”
“那就试试看。”周云鹤一挥手，“拿下！”
黑衣人一拥而上。冯三娘和暗卫们拼死抵抗，但寡不敌众，很快就被分割包围。云裳抱着霁儿，被逼到了墙角。
林微拔出匕首，挡在孩子身前。一个黑衣人扑上来，她咬牙刺出——匕首扎进对方肩膀，但对方反手一刀，划破了她的手臂。
鲜血涌出，染红了衣袖。林微踉跄后退，却仍死死护着霁儿。
“娘！”孩子哭喊起来。
“霁儿不怕……”林微强忍着疼痛，“娘在……”
更多的黑衣人围了上来。冯三娘浑身是血，还在苦战，但显然支撑不了多久了。
完了吗？林微心中涌起绝望。她看向太庙方向，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德妃葬身火中，太后真相败露，贤妃不知所踪……这一切，都是莫问天计划好的。
他用三十年的时间，织了一张天罗地网。而她和皇帝，就像网中的飞蛾，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脱。
黑衣人的刀，已经举到了头顶。
林微闭上眼睛，将霁儿紧紧搂在怀里。
然而，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
耳边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林微睁开眼，只见那个要杀她的黑衣人，眉心插着一支羽箭，正缓缓倒下。
紧接着，箭雨如蝗，从四面八方射来！围困他们的黑衣人成片倒下！
“什么人？！”周云鹤惊怒交加。
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一支骑兵如利剑般冲进战场，为首之人金甲玄氅，正是——
“皇上？！”林微失声惊呼。
皇帝！他回来了！在最后关头，他赶回来了！
“微儿！”皇帝策马冲到林微面前，翻身下马，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我没事……”林微的眼泪终于落下，“霁儿……霁儿也没事……”
皇帝看向儿子，孩子正睁着泪眼看着他，小声喊：“父皇……”
“好孩子。”皇帝摸了摸儿子的头，然后转身，看向周云鹤，眼中杀意翻涌，“周云鹤，或者说，萧云鹤——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周云鹤脸色惨白，却强自镇定：“皇上以为，这样就赢了吗？您看看太庙——”
太庙的火势已经失控，整个建筑都在燃烧。而火海中，隐约可见那些祖宗牌位，正在化为灰烬。
“宇文氏的太庙毁了，祖宗牌位没了。”周云鹤狞笑，“这是天意！是天要亡宇文氏！”
皇帝握紧剑柄，一字一顿：“祖宗在天之灵，看的是人心，不是牌位。宇文氏的江山，是天下百姓选的，不是一块木头能决定的。”
他举起剑：“众将士听令——诛杀叛党，一个不留！”
“杀——”
援军如潮水般涌来。周云鹤见大势已去，转身想逃，却被一支箭射中大腿，摔倒在地。
皇帝走过去，剑尖抵住他的咽喉：“莫问天在哪里？”
周云鹤笑了，笑容疯狂：“主公他……无处不在。皇上，您永远抓不到他的……永远……”
他咬碎了口中的毒囊，黑血从嘴角流出，眼神迅速涣散。
皇帝收剑，转身走向林微。大火照亮了他的脸庞，也照亮了他眼中的疲惫与决绝。
“微儿，”他握住她的手，“我们回家。”
林微点头，眼泪再次涌出。这一次，是劫后余生的眼泪。
太庙的火还在烧，映红了京城的半边天。
但这场持续了三十年的阴谋，终于在这一夜，被烈火焚烧殆尽。
只是，真的结束了吗？
远处的一座高楼上，一个黑袍人静静看着太庙的火光，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萧云鹤死了，德妃死了，太后废了……很好，棋子都清理干净了。”他转身，消失在夜色中，“接下来，该下一局了。”
风吹过，吹散了最后的话语：
“林微，宇文玺……我们江南见。”
（第四章完）
（第五章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