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潮气,王知县案头的三摞账册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压弯了紫檀木桌沿。最顶上那本《漕运营借粮记录》卷着焦黑的边,想来是被烛火燎过,墨迹在潮湿里洇成淡紫,像极了陈年的血痕。他指间那枚和田玉镇纸被摩挲得温热,玉面上雕的“清廉”二字正对着“嘉靖二十三年六月”那行字,划过去时,镇纸边缘忽然撞上桌角的铜包边,“咚”的一声闷响,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起来。
“这兵符印,是假的。”王知县的声音比案头的砚台还冷,他用镇纸压住账册上那个朱红大印,“看见这道斜纹没有?去年兵部新制的兵符,印沿加了防伪的云纹,你这印却是三年前的旧款,连边齿都磨秃了。”
阶下的张老板猛地打了个寒颤,青缎长衫后背瞬间洇出深色的汗渍。他本想撑着站直,膝盖却像被抽了筋,“噗通”一声砸在青砖地上,地砖缝里的青苔都被震得掉下来:“大人!小人有眼无珠!那三百石糙米……是被小人一时糊涂倒卖了!银库上月亏空,我想着先挪来补窟窿,等秋收新粮下来就还上,谁料想……谁料想银库又少了十二锭官银,实在堵不上了啊!”他磕着头,发髻散了,露出鬓角新添的白发,倒比账本上的墨迹还扎眼。
王知县没接话,伸手从第二摞账册里抽出本线装簿子,“啪”地甩在张老板面前。封面上“张记粮铺月账”六个字是用朱砂写的,被潮气浸得发黑,倒像染了血。“上个月十五,你从县库借走五十两‘周转银’,账上写着‘购新麦’,实则转去了苏州府的‘聚财坊’——赌场的掌柜收银子时,总爱用指甲在银锭上刻个小三角,你让账房记成‘秤量损耗’,倒是会钻空子。”
张老板的脸白得像宣纸,眼睛死死盯着账册上“聚财坊”三个字,嘴唇哆嗦着,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滴。旁边的周显才看得浑身发僵,后背的官袍都被冷汗黏在了身上。他总算明白,为何内弟近日常说“资金周转不开”,原来是把官库当成了自家钱袋,连带着自己这个县丞,也成了人家棋盘上的糊涂棋子。
“还有这个。”王知县从最底下抽出本蓝布封皮的册子,封皮上用麻线补过个三角口,“去年冬至,你让账房把‘官仓出粮八十石,拨给东台镇赈灾点’,改成了‘漕运征用,损耗三成’。东台镇那年冻死了七个人,你后院地窖里堆的小米,够他们吃半年的。”
这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老板心上。他忽然像疯了似的扑向周显才,指甲差点挠到对方脸上:“姐夫!你不能见死不救!那些账都是你点头改的!那纸‘漕运征用’的文书,还是你亲手盖的县丞印!”
周显才猛地跳开,官帽都歪到了一边,眼里的惊怒像火星子似的炸开:“你放屁!我何时……”话到嘴边却卡了壳——他确实在那文书上签过字,那天张老板提着两坛女儿红来,说“漕运那边催得紧,先按老规矩办”,他瞥了眼文书抬头,见盖着县府大印,便没细看底下那行“损耗可酌情增补”的小字。
王知县端起茶盏,碧螺春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他看着张老板瘫在地上哭喊,看着周显才攥着官袍下摆发抖,忽然想起三年前刚到任时,看见城门口饿死的流民,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饼。那时他对自己说,定要让这县里的账册,对得起百姓的口粮。
“账本不会说谎。”他放下茶盏,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张万利,倒卖官粮、伪造文书,斩立决;周显才,失察纵容、同流合污,革去功名,流放三千里。”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斜斜照进来,在账册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那些被刀刮过又重写的字迹、被水浸过的模糊手印、刻意用米汤涂改的墨迹,此刻都像长了眼睛,把官商勾结的脓疮一点点剜开。周显才望着案上那枚“清廉”玉镇纸,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那本《官箴》,里面夹着张字条:“账上差一分,民脂少一寸。”
他缓缓跪下,看着自己那双曾批过无数公文的手,如今却连一本干净的账都算不清。指尖触到青砖的凉意,像摸到了那些饿死在城门口的流民,冰冷的,带着绝望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