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刚敲过,县丞周显才揣着一串铜钥匙,脚步发飘地往银库走。廊下的灯笼被风卷得晃悠,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没骨头的蛇。手里的钥匙串叮当作响,他却觉得那声音比衙门口的冤鼓还刺耳——方才账房先生抱着算盘来报,这个月的盐税竟短了三百两,库房的账册与实际银数对不上了。
“不可能……”他对着银库的铜锁喃喃自语,钥匙插进锁孔时,指尖抖得厉害。这把锁是上个月刚换的“九转连环锁”,据说除了他手里这串钥匙,再无第二套能打开。可当锁芯“咔嗒”转动,厚重的木门被推开时,周显才的喉咙突然像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银库青砖地上,散落着几片碎瓷,原本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堆塌了一角,露出底下垫着的石板——有块石板明显松动了,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周显才扑过去扒开银锭,心凉得像坠了冰砣子:最底下那排五十两的大锭竟少了十二枚,空出来的位置恰好能塞进那块松动的石板。
“来人!快来人!”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劈了叉。守夜的衙役撞开月亮门冲进来,手里的刀鞘磕在石阶上,火星溅到周显才脚边,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空当,眼前阵阵发黑。
“县丞大人,咋了?”衙役头子孙二狗举着灯笼凑近,火光晃得人眼晕,“银库……银库咋空了块?”
周显才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对方肉里:“查!给我查!这石板是谁动过?上个月修库房地面的瓦匠,还有负责搬运银锭的库兵,一个都别放过!”
折腾到天蒙蒙亮,线索没查到半条,倒把县太爷惊动了。王知县捻着山羊胡站在银库门口,看着那片空当,眉头拧成个疙瘩:“显才啊,你这差事办的……”
“大人,卑职冤枉!”周显才“扑通”跪下,膝盖砸在青砖上,疼得他龇牙咧嘴,“这银库钥匙向来由卑职贴身保管,昨夜入库时还好好的,怎会……”
话没说完,账房先生抱着账册跑进来,纸页在风里翻飞:“大人!查出来了!去年秋粮税的账册有问题!登记的‘收到糙米三千石’,可库房入库记录只有两千七百石,那三百石……”
“三百石糙米值多少?”王知县追问。
“按市价,正好合三百两银子。”账房先生的声音发颤,“而且……负责收粮的是县丞的内弟,张记粮铺的张老板。”
周显才的脸“唰”地白了,像被抽走了血气。他内弟前阵子确实托他走后门,说想低价收批官粮,他当时没应,难不成……
“把张老板请来。”王知县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半个时辰后,张老板被“请”到衙署,胖乎乎的脸上堆着笑,看见周显才跪在地上,笑容瞬间僵住:“姐夫?这是咋了?”
“别叫我姐夫。”周显才吼得嗓子发哑,“我问你,去年秋粮那三百石糙米去哪了?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张老板眼珠一转,扑通也跪下了,哭得比周显才还冤:“姐夫咋能这么说!那三百石糙米是被……被漕运的兵爷借走了,说要应急,还写了借条呢!”
“借条呢?”王知县追问。
张老板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盖着个模糊的兵符印,字迹歪歪扭扭:“漕运营借糙米三百石,月内归还。”落款日期却是半年前。
“月内归还?”王知县冷笑,“这都半年了,你的粮呢?”
张老板支支吾吾:“那兵爷说……说漕运亏空,暂时还不上,让……让先欠着……”
周显才听得眼前发黑,原来那银库的亏空,竟是自己人捅的窟窿。他想起内弟每次送他的那坛桂花酒,此刻竟像掺了黄连,烧心的苦。
王知县捡起那张借条,对着晨光看了半晌,忽然道:“去漕运营问问。另外,把这半年的出入库记录全搬出来,我倒要看看,这银库的窟窿,到底是老鼠啃的,还是人挖的。”
阳光透过银库的气窗照进来,落在那片空当的石板上,映出细碎的尘埃。周显才瘫坐在地上,望着头顶的梁木,忽然觉得这银库的天,怕是要塌了——而他,就是那根最先被压断的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