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并非顾凛舟常住的主宅,而是顾家众多房产中一座相对“偏僻”的独栋别墅,位于城西山麓,环境清幽到近乎荒寂。车子驶入高大的铁艺大门,沿着两侧栽满冷杉的车道行驶了几分钟,才看到那座灰白色、线条冷硬的现代风格建筑。
管家周婶已经候在门厅。她五十岁上下,穿着浆洗得笔挺的深灰色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像尺子一样量着从车上下来的林初夏。
“林小姐。”声音平板,称呼刻意忽略了“太太”二字,“您的房间在二楼西侧尽头。日常三餐在一楼餐厅,时间为早七点、午十二点、晚七点,过时不候。未经允许,请不要进入东侧区域以及三楼书房。”她顿了顿,补充道,“先生不常回来,您需要的东西可以告诉佣人张妈。”
简洁、高效,带着不容置疑的规矩。林初夏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跟着周婶上了楼。
她的房间很大,朝西,带一个独立的卫生间和小阳台。装修是统一的冷淡风格:灰白色的墙壁,深灰色的床品,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渐渐沉入暮色的山影。家具寥寥,除了床、衣柜、书桌和一把椅子,再无他物。干净,整洁,像高级酒店的客房,没有一丝人烟气息。
周婶交代完注意事项便离开了。林初夏放下帆布包,走到窗边。远处山峦叠嶂,天际最后一抹残阳如血,染红了云层。空气里弥漫着山间特有的清冷草木味,混合着房间淡淡的、陌生的清洁剂香气。
晚饭是张妈送来的,简单的三菜一汤,分量精致,味道不差,但也绝谈不上温暖。张妈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妇人,放下餐盘就退了出去。
林初夏独自在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餐厅吃完饭,将餐具送回厨房。经过楼梯时,她瞥了一眼通往东侧和楼上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寂静,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
回到房间,她打开帆布包,将寥寥几件衣物挂进空荡荡的衣柜,然后将那份契约和外婆的首饰盒,锁进了书桌唯一的抽屉里。最后,她拿出了速写本和铅笔。
坐在书桌前,对着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夜色和隐约的山形轮廓,她却一笔也画不出来。笔尖悬在纸上,脑子里空茫一片,只有心脏在寂静中跳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隐约传来汽车引擎的低沉轰鸣,由远及近,停在主入口。紧接着是开关车门的声音,以及……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
林初夏的笔尖一顿。
她听到周婶刻意提高的、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热络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先生,您回来了。沈小姐,晚上好。”
一个轻柔温婉的女声回应:“周婶,麻烦你了,这么晚还打扰。”
“沈小姐说的哪里话,您能来,先生高兴还来不及。”
男人的声音很低,听不清说了什么,但能听出是顾凛舟。
脚步声朝东侧方向去了,渐渐消失。整栋别墅重新陷入沉寂,但这沉寂与之前不同,仿佛多了一丝微妙的、异样的气息。
沈小姐?
林初夏想起契约里“不干涉私生活”的条款,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她合上速写本,关掉了台灯。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渗进来。
她躺在那张过于宽大柔软的床上,陌生的触感包围着她。楼下的动静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东侧那边或许有灯光,但被严实的墙壁和走廊隔绝。这栋房子,像一个精密的蜂巢,她被安置在最边缘、最无关紧要的一个格子里。
闭上眼睛前,她无声地对自己说:林初夏,记住,你只是个暂时的住客。1095天,一天都不会多。
后半夜,她被隐约的雷声惊醒。山间的雨来得急,很快便哗啦啦地敲打着玻璃窗。她有些口渴,起身想去倒水。
轻轻打开房门,走廊里只亮着几盏昏暗的夜灯。整座房子安静得只剩下雨声。她赤脚走到二楼的小茶水间,接了杯水。
喝到一半,她忽然听到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雨声的声响。像是……压抑的闷哼?从楼梯方向传来。
鬼使神差地,她端着水杯,轻轻走到楼梯转角,向下望去。
一楼客厅没有开大灯,只有壁炉上方一盏昏黄的壁灯亮着,映出沙发上一个人影。
是顾凛舟。
他独自一人靠在沙发里,姿态是少见的疲惫和……松懈?衬衫领口扯开了两颗扣子,袖子挽到手肘,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遮住了眼睛。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捻着什么。
他面前的水晶茶几上,放着一只空了的酒杯,和一瓶打开的酒。
林初夏呼吸微滞。那个沈小姐呢?走了?还是……在楼上的某间客房里?
她正要悄无声息地退回,顾凛舟却忽然动了动,放下了覆在额头上的手。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似乎准确地捕捉到了楼梯转角处的她。
目光在半空中相撞。
林初夏僵在原地,端着水杯的手指收紧。顾凛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不见底,没有白日的冰冷锐利,也没有被撞破私密时刻的怒意,只有一片沉寂的、近乎虚无的墨色。雨水在他身后的落地窗上蜿蜒流淌,像无数道泪痕。
谁也没有说话。空气里只有雨声,和若有若无的酒气。
几秒钟后,顾凛舟先移开了目光,重新靠回沙发,闭上了眼睛,仿佛她只是墙角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林初夏一步步退回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
心跳有些快。刚才那一幕,那个褪去所有凌厉外壳、在深夜独酌的顾凛舟,陌生得让她心惊。但那或许只是酒精作用下的短暂失态,又或许是另一种更深的伪装。
她走到窗边,雨势渐小。山脚下的城市灯火,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遥远而虚幻。
书桌抽屉的钥匙,在她睡衣口袋里硌着皮肤。
她忽然想起江辰在车里的那句低声提醒:“周婶是老爷子的人……她的话,不必全听。”
老爷子的人……监视?还是仅仅只是旧仆的惯性?
还有那位深夜造访又悄然离去的“沈小姐”。是契约里“不干涉”的一部分,还是别的什么?
这座看似规矩严明、冰冷空旷的西园,水面之下,似乎潜藏着看不见的暗流。而她,这个意外闯入的“替代品”,正毫无防备地站在水流中央。
林初夏重新躺回床上,这一次,她很久都没有睡着。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月光重新透出云层,冷冷地照进房间,在地板上投下窗棂清晰的格子阴影,像一道无形的牢笼栅栏。
而东侧的主卧方向,始终一片黑暗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