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星电话挂断后,走廊重新陷入一片黏稠的死寂。
母亲瘫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双目失焦地望着“手术中”的红灯,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林初夏走过去,将医院单薄的毯子轻轻披在她颤抖的肩上。母亲猛地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肉里。
“初夏……你真的……答应了?”声音破碎,每一个字都浸透着绝望和不忍,“那是顾凛舟啊……你姐姐说,说他是……”
“妈。”林初夏蹲下身,平视着母亲的眼睛,声音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爸在里面。我们没有第二个选择。”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当林薇然选择在家族危难之际独自逃离时,这唯一的、沉重的选择,就已经无可避免地落在了她的肩上。不是牺牲,而是别无他路。雨水冲刷过的玻璃窗上,映出她模糊的侧影,挺直,单薄,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孤绝。
天快亮时,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神色疲惫但语气缓和:“抢救过来了,急性心肌梗塞,送来得还算及时。但以后不能再受任何刺激,需要长期静养观察。”
看着被推入监护病房、身上插满管子的父亲,林初夏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她走到消防通道的楼梯间,摸出那张被汗水和雨水洇湿、几乎要化开的纸条。巴黎的号码。她看了很久,然后拿出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将号码存了进去,备注名是空白的。
她没有拨通。只是存着,仿佛存着一个遥远而不真切的退路。
上午九点五十分,一辆纯黑色的迈巴赫如幽灵般准时停在医院门口。雨已停歇,但天空依旧阴沉。车窗落下,露出江辰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林小姐,请。”
林初夏只背了一个简单的帆布包,里面装着身份证件、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本从不离身的速写本。她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住院部大楼,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内弥漫着一种清冷的木质香,和顾凛舟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昂贵,疏离,没有一丝人气。
车子驶向城市中心最繁华的 cbd。顾氏集团的总部大厦高耸入云,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天光,像一座巨大的、毫无温度的现代水晶棺。一路畅通无阻,直达地下专属车库,再由一部需要指纹和虹膜验证的电梯,直达顶层。
总裁办公室的楼层安静得可怕,地毯厚实得吞没了所有脚步声。江辰在一扇厚重的双开木门前停下,轻轻叩响。
“进。”
门内传来的声音低沉,隔着门板,听不出任何情绪。
江辰推开门,侧身让开:“林小姐,请。”
办公室大得惊人,视野极佳,整面落地窗将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框成一幅压抑的油画。空气里弥漫着雪松和旧书的气息,冰冷,严肃。
顾凛舟没有坐在那张巨大的黑檀木办公桌后。他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如松,仅仅是背影,就散发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窗外透进来的冷光勾勒着他宽阔的肩线和一丝不苟的后脑线条。
林初夏走进来,在距离他约五米远的地方停下。帆布鞋踩在昂贵的羊绒地毯上,悄无声息。
他没有立刻转身。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被拉长、放大。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
林初夏第一次在充足的光线下看清这个男人。深刻而立体的五官,仿佛由最苛刻的雕刻家精心凿刻而成,每一处线条都透着冷硬的英俊。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薄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是极深的墨色,看向她时,没有任何温度,像在审视一件物品,评估其价值与风险。
他的目光自上而下,缓慢地扫过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简单的条纹t恤,素净到甚至有些苍白的脸,最后停留在她那双平静回视的眼睛上。
“林薇然?”他开口,声音比电话里更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
来了。林初夏心中一片了然。她没有躲避他的审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我是林初夏。”她的声音清晰,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林薇然的妹妹。”
顾凛舟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动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别的什么。他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走向办公桌,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
“李代桃僵。”他吐出四个字,将文件随意丢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林家的诚意,令人印象深刻。”
林初夏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隐约能看到“林家资产调查报告”、“林薇然背景分析”等字样。他果然什么都查清楚了。
“顾总要的,是林家的女儿。”她迎着他冰冷的目光,语气平稳无波,“我身上流着和林薇然一样的血,法律上,我同样是林国栋的女儿,符合联姻的‘标的’。如果您认为货不对板,这场交易可以随时中止。”
她顿了顿,清晰地补充:“当然,顾氏承诺的注资,也将随之取消。我们林家,接受破产清算。”
空气仿佛凝固了。
江辰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顾凛舟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兴味的光芒。他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安静甚至有些单薄的“替代品”,会有如此直接甚至堪称大胆的回应。没有哭诉,没有哀求,而是将选择权,以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方式,抛回给了他。
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皮椅里,十指交叉放在膝上。
“你很冷静。”
“因为别无选择。”林初夏实话实说。
“很好。”顾凛舟从抽屉里取出另一份更厚的文件,推到桌子另一边,“那我们就谈谈,你的‘选择’之后,需要遵守的规则。”
那份文件,就是契约。
林初夏走过去,拿起那份还带着油墨温度的纸张。条款细致得令人心惊,涵盖了未来三年她作为“顾太太”需要履行的一切义务,以及她能得到的“报酬”。核心的三条禁令被加粗标注,冰冷的印刷体刺痛她的眼睛:不同房,不干涉,不公开。
她看得很慢,逐字逐句。在涉及“必要公开场合”的条款处,她停顿了一下,问道:“‘必要的家族与社会场合’,具体频率和范围是?”
“每年不超过六次。顾家老宅的家宴、慈善晚会、以及我指定的少数商业酒会。”顾凛舟回答得很快,显然早已深思熟虑。
“那么,‘三年期满后支付的报酬’,具体数额和支付方式,这里写的是‘另行约定’,是否可以明确?”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关系到父亲后续的治疗和一家人未来的生活基础。
顾凛舟眸光微闪:“你比你姐姐聪明,也更实际。五千万,税后,一次性支付。前提是,这三年你完全遵守契约,没有造成任何负面舆论或实质损失。”
五千万。足够父亲疗养,足够母亲安稳余生,也足够她……远走高飞,重新开始。
“我接受。”她没有犹豫。
签字笔是冰凉的金属材质,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她在乙方签名处,工整地写下“林初夏”三个字。笔迹稳定,力透纸背,与她此刻的心跳成反比。
顾凛舟看着她签完,拿起旁边的私人印章,蘸了印泥,在甲方处重重盖上。鲜红的印泥,像一道无法褪去的烙印。
“江辰会送你去西园。”他收起自己那份契约,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漠然,“你的活动范围主要在二楼西侧客房及公共区域。明天,管家会告诉你详细的宅内守则。”
“顾先生。”在他按下内部通话键叫江辰之前,林初夏忽然开口。
顾凛舟抬眼看她。
“这份契约,”她扬了扬手中属于自己的那份,“我会保管好。也请您,务必遵守约定。”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畏惧,也没有讨好,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划清一条界限。
顾凛舟凝视了她片刻,方才那丝微弱的兴味似乎沉入了更深的寒潭。他没有回应,只是按下了通话键。
“江辰,送林小姐。”
离开那间冰冷的办公室,重新踏入电梯,林初夏才轻轻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间的浊气。手中的契约纸张边缘,被她无意识捏得有些发皱。
电梯镜面里,映出她苍白的脸和过于平静的眼眸。
江辰在一旁恭敬地站着,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刚才办公室内的一切交锋都不存在。只是在电梯到达地下车库,车门打开时,他忽然极低声地、快速地说了一句:
“林小姐,西园的周婶,是老爷子当年安排的人。她的话,不必全听。”
林初夏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没有看他,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弯腰坐进了车里。
车子驶离那座冰冷的玻璃大厦。她靠在椅背上,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模糊成一片灰色的流光。她打开帆布包,将那份沉重的契约,塞进了最底层,压在速写本和那几件旧衣服下面。
指尖触及速写本粗糙的封面时,她停顿了一下。
然后,她摸出手机,点开那个没有备注的巴黎号码,手指在拨出键上方悬浮了许久。
最终,她锁上屏幕,将手机紧紧握在掌心,闭上了眼睛。
车窗上,一滴残留的雨痕缓缓滑落,曲折的轨迹,像一道未干的泪痕,也像一条刚刚开始、前途未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