镁光灯尖啸着死去,如潮的掌声被厚重帷幕隔绝在外。
后台通道拥挤、燥热,混杂着模特们匆忙卸妆的脂粉气和高级香水尾调。林初夏刚牵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就被一道高大的阴影完全笼罩。
空气瞬间凝滞。
顾凛舟站在她面前,笔挺的黑色西装裹挟着室外的寒气,几缕发丝被雨水打湿,凌乱地垂在额前。他向来纹丝不动的表情此刻裂开一道缝隙,那双曾冷得让她血液冻结的眼睛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猩红与骇浪。
“林初夏。”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锈铁,每一个字都咬着重量,砸在嘈杂褪去的寂静里。
“三年。”他往前逼近一步,周身压迫感如山倾倒,“顾太太,这场离家出走的游戏,你玩够了吗?”
林初夏呼吸微不可察地顿了一拍,随即,她抬起手臂,将懵懂的儿子护向身后。她脸上精致的妆容在后台冷白光下显得无懈可击,红唇缓缓勾起一个弧度,疏离,冷淡,像在对待一位难缠的客户。
无名指上,一枚简约的钻戒在灯光下折射出细小光芒。
她晃了晃那只手,声线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顾总,容我提醒您。”
“我们早就离婚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后传来特助江辰压抑着慌乱的惊呼和小跑声。两个小小的身影灵巧地绕过顾凛舟笔直的腿,炮弹般冲回林初夏身边,一左一右紧紧抱住她的腿。
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抬起粉嫩的脸蛋,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眼前这个“吓到妈咪”的陌生叔叔,奶声奶气却字字清晰:
“坏人!不许欺负我妈咪!”
而那个穿着小西装、眉眼已初现锐利轮廓的小男孩,则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将妈妈护得更紧,眼神里是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和冷意。
顾凛舟身形猛地一僵,目光死死锁在那两张与他有着惊人相似轮廓的小脸上,瞳孔骤缩,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时光,在这一刻轰然倒流——
三年前。深秋,雨夜。
林家大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浸入骨髓的寒意。水晶吊灯的光芒照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一片冰冷的辉煌,也照亮了父亲林国栋瞬间惨白的脸。
“王行长,不能再宽限几天吗?只要一周,不,三天!新的抵押手续已经在……”
电话那头冰冷不耐的打断,像最后一片雪花,压垮了摇摇欲坠的稻草。
“林总,1.1亿,连本带息。明天下午五点前,钱不到法院账户,查封令就会下来。到时候,就不只是这栋老宅了。”
忙音刺耳。
名贵的骨瓷茶杯从林国栋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碎裂声在死寂的客厅里炸开,飞溅的瓷片划过他锃亮的皮鞋。他踉跄一步,捂着心口,缓缓滑坐进宽大的真皮沙发里,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爸!”坐在对面长沙发上的林薇然惊叫一声,漂亮的脸上写满惶恐,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没有上前。
楼梯转角阴影处,林初夏停下脚步。她怀里抱着几本厚重的画册,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楼下压抑的绝望,丝丝缕缕蔓延上来,缠绕住她的脚踝。
“完了……全完了……”母亲低低的啜泣声响起,带着无法挽回的崩溃。
“还有办法!”林薇然突然拔高声音,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眼神却闪烁着避重就轻的光,“顾家!爸,顾家早上不是派人递了话吗?联姻!顾老爷子亲口说的,只要我们家和顾家结成亲家,顾凛舟就立刻注资救市!”
“顾凛舟”三个字被吐出时,林初夏清晰地看到姐姐纤细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那个名字,连同它所代表的那个男人,在偌大的京市商界,是令人窒息的符号。顾氏集团最年轻的掌权者,手段雷霆,心性冷酷,关于他的传闻大多与商业上的无情碾压和私人生活的极度封闭有关。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未有任何女人或绯闻能近身,直到顾老爷子年事渐高,开始强硬插手长孙的婚姻。
林国栋灰败的眼睛里亮起一瞬微弱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苦涩淹没。他看向自己从小宠到大的长女,林薇然,林家最耀眼夺目的明珠,社交场上的宠儿,艺术学院表演系的风云人物。
“薇然,你……”他的声音干涩。
“不!我不嫁!”林薇然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跳起来,精心打理的卷发在空中划出激动的弧度,“爸!你知不知道顾凛舟是什么人?他们说他不近女色是因为根本不喜欢女人!说他心理有问题!是个活阎王!把我嫁过去,和推进火坑有什么区别?我是要当明星的,我的梦想是站在最大的舞台上,不是关在豪门深宅里当怨妇!”
她的声音尖利,带着被宠坏了的、理所当然的委屈和愤怒,泪水涟涟却无损美丽。“钱我会赚的!我拍戏,接广告,一定能赚回来还上!”
“1.1亿!薇薇,那是1.1亿!不是拍几支广告就能填上的窟窿!”林国栋的声音带着沉痛的颤抖。
“那我不管!反正我不去!死也不去!”林薇然跺着脚,抓起手边的爱马仕包包,转身就冲向楼梯,经过林初夏身边时,带起一阵昂贵的香风,甚至没有侧目看这个沉默的妹妹一眼。
脚步声仓皇消失在二楼。
客厅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母亲压抑的哭声。
林初夏垂下眼睫,目光落在怀中画册封面那幅未完成的素描上——一只困于荆棘丛中的鸟,眼神却望着远处的天空。她指尖微微发凉,悄无声息地转身,踏着柔软的地毯,回到了三楼自己那间朝向西北、常年光线不足的画室兼卧室。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敲打着玻璃,蜿蜒的水痕扭曲了窗外昏黄的路灯光晕。
这一夜,林家大宅无人安眠。
凌晨三点,手机在床头柜上疯狂震动,发出幽蓝的光。林初夏从浅眠中惊醒,心脏没来由地一沉。
是姐姐林薇然的号码,发来的却是一段音频。
她点开。
“初夏……”林薇然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压得很低,带着明显的慌张和潮湿的鼻音,背景是呼啸的风声和隐约的机场广播,“你听好,我走了……我必须走!我不能嫁给顾凛舟,我不能把我的人生毁在那个活阎王手里!”
“姐……”
“你听我说完!”林薇然急促地打断她可能的回应,“顾凛舟他……他根本就是个怪物!我打听过了,他身边从来没有女人能待超过三个月,靠近他的都没好下场!而且……而且我听说他有个秘密,很可怕的秘密……具体我不能说,但相信我,嫁给他就是死路一条!”
“爸那边……你替我道个歉。但我真的没办法。我的梦想是站在聚光灯下,让所有人都爱我,不是锁在黄金笼子里发霉!钱……钱我会想办法的,等我成了大明星,一定加倍还给你和爸妈!”
“初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就当,就当帮姐姐最后一次……”
音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连续几张照片——护照机票,目的地是遥远的欧洲某个免签小国;一张全新的、不记名的电话卡;还有一张林薇然在机场洗手间戴着墨镜口罩的自拍,眼神决绝。
最后一条文字信息,在屏幕上冰冷地闪烁着:
“别找我。保重。”
林初夏握着手机,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屏幕的光照亮她半张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瞳里映着那行字,没有任何情绪,深得像一口古井。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死寂被楼下传来的一声闷响和母亲的尖叫打破。
“国栋!国栋你怎么了?!快叫救护车——!!”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
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抢救室的门紧闭着,上方“手术中”的红灯像一只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外的人。
母亲靠在墙上,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茫的绝望和机械的祈祷。
林初夏站在几步之外,背挺得笔直,看着那扇门。父亲被推进去前灰败如纸的脸色,死死攥着胸口衣服的手,还有看向她时,那双浑浊眼睛里无法诉诸于口的哀求与绝望,像烙印烫在视网膜上。
她身上还穿着在家时的棉质睡衣,外面匆匆套了件旧外套,脚上是沾了雨水的帆布鞋。头发有些凌乱地贴在颈侧,冰凉。
雨似乎小了,但天空是沉郁的铅灰色,透不进一丝光。
时间一分一秒,粘稠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传来急促而规律的脚步声,坚硬鞋底敲击瓷砖地面,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冷意。
林初夏没有回头。
直到那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一个穿着西装、面容一丝不苟的男人微微欠身,声音平稳无波:
“林初夏小姐吗?我是顾凛舟先生的特别助理,江辰。”
她缓缓转过头。
江辰递过来一部纯黑色的卫星电话,屏幕亮着,显示正在通话中,没有号码,只有一片幽暗的底色。
“顾先生想和您通话。”
林初夏的目光落在那个屏幕上,停留了三秒。然后,她抬起手,指尖冰凉,接过了那部沉重得不像话的电话。
她没有立刻放到耳边,而是看向了抢救室那盏刺目的红灯。
电话那头,是绝对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只有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透过电磁波弥漫过来。
仿佛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
林初夏将电话举到耳边。
她没有说“喂”,也没有任何称呼。
走廊窗户的玻璃上,映出她清晰的影子,和她身后母亲骤然抬起、布满泪痕的惊愕脸庞。
影子里的嘴唇,轻轻开合。
她说:
“我愿意。”
声音不大,平稳,没有丝毫颤抖,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这条充满绝望的走廊里,激起了无声却滔天的巨浪。
母亲猛地捂住了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中漏出。
江辰依旧微微躬着身,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早就料定了这个答案。
电话那头,依旧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但林初夏知道,他听到了。
交易,在这一刻,于冰冷的电波中,无声落定。
江辰接过她递回的电话,再次欠身:“明天上午十点,司机会来接您。请准备好身份证件。”说完,他转身离开,脚步声一如来时般规律、清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林初夏重新转向那扇紧闭的门。
手术中的红灯,依旧刺眼地亮着。
她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掌心,里面不知何时被汗水浸湿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那是外婆留下的首饰盒夹层里,与那些惊才绝艳的设计稿放在一起的,唯一的联系方式。
号码归属地:巴黎。
她看了很久,然后,将纸条慢慢揉成一团,攥紧。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