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而陌生的符号,仿佛一根毒刺,深深扎入夏启的瞳孔。
他没有挪开视线,任由那火焰舔舐着卷轴的边缘,将“夏渊”二字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一个摇摇欲坠的鬼影。
兄长。
这个词汇在他脑海中翻腾,带来的不是温情,而是一种被背叛后、混杂着荒谬与刺痛的冰冷。
他缓缓将那份来自宗庙的祭祀名单放到一边,视线落在了那份更为致命的军报之上。
那份由铁账房周七紧急呈送的、关于“猎豺计划”的军资调拨批文。
卷宗的末尾,没有兵部那枚硕大而醒目的公章,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小巧的、刻着“渊渟岳峙”的私印。
夏渊的私印。
夏启记得这方印章。
那是夏渊及冠那年,父皇亲手所赐,寓意他性格沉稳,如深潭,如高山。
可如今,这方代表着荣耀与期许的印章,却盖在了一份旨在构陷亲弟、动摇国本的阴谋文件之上。
夏启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他下意识地拉开书桌最下方的抽屉,手指在杂乱的物件中摸索,最终,触碰到一角冰凉而柔软的纸张。
那是一封早已泛黄的旧信。
信纸的折痕处已经磨损得近乎透明,仿佛稍一用力便会碎裂。
三年前,京城夺嫡风波最烈的前夜,禁军封锁宫门,肃杀之气弥漫。
夏渊趁着夜色,避开所有耳目,将这封信悄悄塞进了他的手中。
彼时,兄长的手温暖而有力,眼神里满是复杂的忧虑与决绝。
“启弟,”他压低声音,字字清晰,“明日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相信从我口中说出的任何话。若有一日我身不由己,望你……活下来。”
“活下来。”
这三个字,曾是夏启在被流放的路上,无数次濒临绝望时,心中燃起的最后一丝微光。
他曾以为,那是兄长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是为了让他远离那座吞噬人性的牢笼。
可现在看来,那更像是一句……精心设计的谶语。
一句让他安心赴死、不要反抗的,温柔的毒咒。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夏启的喉咙深处溢出。
他凝视着那封信,仿佛能穿透纸背,看到三年前那个夜晚,兄长脸上那真假难辨的关切。
突然,他手腕用力。
“刺啦——”
那封承载着虚假温情的信纸,在他掌心被缓缓揉成一团,那句“望你活下来”的字迹,在挤压下扭曲变形,最终变成一个丑陋的纸球。
夏启面无表情地将纸球投入脚边的炭盆。
橘红色的火苗瞬间将其吞噬,纸张边缘卷曲、焦黑,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
就如同他们之间那点可悲的、仅存的兄弟情分。
接下来的几日,新启城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夏启如常处理公务,批阅文件,但核心圈的每个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他们那位一向杀伐果断、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帅,陷入了一种罕见的沉默。
温知语最先感受到了这股暗流。
她没有去问,而是直接走进了情报中枢,调阅了五皇子夏渊近年来的所有政绩档案。
一沓沓卷宗在她面前铺开,触目惊心。
夏渊的封地“豫州”,连续五年向朝廷上报的税赋堪称典范,年年丰足。
然而,从外情司的暗线回报来看,豫州百姓的实际税负,却是大夏各州之首。
巨额的财富并未用于民生,反而被大肆投入修建佛寺道观,夏渊“仁善”之名,竟是靠搜刮民脂民膏与粉饰太平换来的。
更让她心惊的是,“猎豺计划”中那支伪装成叛军的精锐私兵,其根源被追溯了出来——那竟是夏渊早年在边境平乱时,私下收编的一支流寇残部,一直以“豫州府兵教导队”的名义秘密豢养,兵部的军籍档案上,查无此部!
温知语将所有证据分门别类,汇编成册。
在册子的扉页上,她用隽秀却又力透纸背的字迹写下一行附言:
“他未必是主谋,但纵容即是共犯。殿下若念旧情,北境的百姓便要流血。”
次日清晨,这份没有任何多余言辞、只有冰冷事实的册子,被静静地摆在了夏启的书案上。
与此同时,京城的蛛网也在悄然收紧。
苏月见慵懒地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捻着一颗晶莹的蜜饯,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盯着身前侍女用特殊药水显影出的一幅影像拓片。
那是京城密线“画眉”冒死传回来的。
画面中,五皇子府邸的后花园内,夏渊正与礼部尚书之子相谈甚欢。
两人曾在城南最着名的酒楼“望江楼”密谈至三更,而他们面前的石桌上,赫然铺着一幅……北境铁路规划图的摹本!
苏月见亲自取来夏渊过往的奏折,一笔一划地比对着图纸上的批注。
确认无误,确为夏渊手书。
然而,她却没有立刻将这份足以一锤定音的证据上报。
她那双妩媚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闪过一丝猎手般的精光。
她唤来“灰袍客”的联络人,低声下令:“让‘灰袍’想办法潜入夏渊书房,将这个,藏入他常用的那尊‘九龙吐瑞’香炉的底座夹层里。”
她递过去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黄铜打造的微型风铃。
“此物名为‘窃音铃’,平日里悄无声息,一旦有气流穿过其内部特定的风道——比如,有人在百步之内,迎着风向开口说话——它便会发出人耳无法察觉的次声共振,我们的‘听风仪’,会将其转化为声音。”
她要的,不止是证据,更是活口。
军营之中,沉山也在进行着他的无声战争。
他奉命加强铁甲营内部的忠诚度审查。
很快,一份异常的禁闭报告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名叫“石磊”的老兵,因“泄露营区布防图”的罪名被关押。
但卷宗的审讯记录却十分蹊跷:此人并无任何实际的泄密行为,罪证仅仅是他在睡梦中,大喊了一句“五殿下有令,全军突击!”
经过背景核查,这石磊,曾是五皇子夏渊身边的亲兵之一,三年前被“淘汰”出京,辗转流落到了北境。
沉山看完卷宗,脸上毫无波澜。
他亲自到禁闭室,解开了石磊的镣铐,非但没有追究,反而当着所有人的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其调入了夏启的近卫队。
“做梦都还记着忠君护主的人,才是最可靠的!”沉山的声音洪亮而有力,“这样的人,才最应该贴身护卫殿下周全!”
一番话,说得周围士兵热血沸腾,看石磊的眼神都充满了敬佩。
只有沉山自己知道,从这一刻起,石磊的一举一动,他接触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被置于最严密的监控之下。
一枚棋子,与其废掉,不如让它在自己眼皮底下,钓出背后下棋的人。
所有线索,最终如百川归海,汇集到了铁账房周七的巨型沙盘前。
他将温知语、苏月见、沉山三方的情报,与自己推演出的资金流向图叠加在一起。
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阴冷的致命链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五皇子夏渊,确实没有直接下令执行“猎豺计划”。
但他,默许了他的心腹,那个伪装成流民商队首领的黑衣将领,以“清剿北境乱党余孽”的秘密名义,调动了那支见不得光的私兵。
而此举的真正目的,是通过制造边境冲突,名正言顺地截留本该送往北境的、高达三十万两的朝廷赈灾银!
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周七通过追踪这笔银两的流向,发现它们在经过数次洗白后,最终汇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账户——当朝国丈,也就是皇后之父的盐铁专营总账!
周七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他立刻将这张错综复杂的推演图封入密匣,亲自呈递给夏启。
扉页上,只有一句话。
“殿下,豺狼不止一头。有人,正试图将兄弟相争,变成一台为他们源源不断输血的提款机。”
当晚,夏启召集了所有核心幕僚议事。
指挥室内,灯火通明,气氛却肃杀到极点。
所有人都以为,殿下将要对五皇子夏渊,下达最终的审判。
然而,夏启从头到尾,对桌上那几份足以让一位亲王万劫不复的卷宗,视若无睹。
他只是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接下来的战备、民生、舆论引导等各项事宜。
会议的最后,就在众人以为即将散会时,夏启终于开口,说的却是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明日,我要去一趟老营仓。”
众人皆是一愣。
老营仓,那是夏启刚被流放到北境时的第一个落脚点,一个废弃多年的军资仓库,荒凉破败。
夏启的目光扫过众人疑惑的脸,缓缓说道:“当年父皇发配我时,曾对我说,‘那里埋着大夏最后的骨气’。我去看看,那骨气,还在不在。”
会议结束,众人带着满腹疑窦散去。
阿离被留了下来,奉命整理所有关于“老营仓”的旧档。
在工部一堆积满灰尘、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废弃图册中,她偶然发现了一张绘制于百年前的、早已废弃的边防古道图。
图纸上,白鹭渡那座废弃烽火台之下,竟用极淡的笔墨,标注着一条蜿蜒的虚线。
那是一条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古道,穿过密林与沼泽,其终点,赫然指向……五皇子夏渊的封地“豫州”边境!
阿离的心猛地一跳,正要将此重大发现上报。
忽然,窗外夜风一动,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
她只觉眼前一花,手中那张珍贵的图纸已然消失不见。
窗边,苏月见手持图纸,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那双美丽的桃花眼在月光下深不见底。
下一秒,她便如一滴水融入黑夜,悄然没入了淅淅沥沥的雨幕之中。
而此刻,新启城的最高城楼之上,夏启独自凭栏而立,任由冰冷的雨丝打湿他的衣袍。
他遥望着南方那片被翻滚的雷云彻底吞噬的漆黑天际,那里,是京城,是豫州。
许久,一声低不可闻的自语,混杂在风雷声中,消散于无尽的雨夜。
“哥,你要挡我的路……”
“……那就别怪我,不认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