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瓷片在冰冷的地面上,反射着光幕幽蓝的光,像一只只破碎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周七僵硬的背影。
“天子,乞见。”
这两个字,比千军万马的奔袭更具冲击力。
周七缓缓蹲下身,没有去看那些碎片,而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关掉了通讯。
房间重归黑暗,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回响。
乞求,而非召见。
一个“乞”字,道尽了紫禁城内那个九五之尊所有的恐慌、无奈与最后的算计。
“呵。”一声极低的冷笑从周七喉咙里逸出,“从前是处心积虑,逼他回来受死;如今是机关算尽,求他回去救命。”
他站起身,眼中的震动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算计到骨子里的冰冷。
几乎是同一时间,更详细的密报通过另一条安全渠道传来:皇帝近日三次欲召见七皇子夏启,名为“叙父子之情”,实为寻求庇护,却次次都被宰相以“京中人心不稳,恐激起兵变”为由强硬劝止。
第四次,那个孤家寡人的皇帝,竟效仿前朝旧事,亲自执笔写下“朕思儿久矣”五个字,熔于蜡丸,命最贴身的太监拼死送出。
周七看完密报,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冷酷的声响。
“大人,我们是否立刻将蜡丸呈送殿下?”一旁的副官低声问道。
“不。”周七的回答斩钉截截,“让他再等等。”
他转向副官,眼中闪烁着媒体时代才有的锋芒:“传令《市声日报》编辑部,立刻筹备一期专题,标题就叫——‘假如皇帝想见七皇子,我们该怎么办?’。我要看到从农夫、工匠、士兵到商贾,所有人的看法。七天,我要这份报纸铺满北境每一个角落。”
副官一愣,随即明白了这步棋的狠辣之处。
这不是请示殿下,这是在请示天下!
周七走到窗边,望着新启城璀璨的灯火,喃喃自语:“他想体面,可以。但这份体面,不是我北境给的,而是万民赐的。”
与此同时,南境十城并入北境治下的共治启动仪式,正在一座特殊的地方举行。
金銮殿旧址。
这里曾是大夏王朝权力的巅峰,如今却只是一个堆放着粮食和建材的巨大仓库。
温知语下令,拆除了所有象征等级的台阶和皇帝的九龙屏风,地面被水泥铺得平整如镜。
会场中央,没有主席台,只有一圈供所有人平视对方的矮凳。
仪式开始,温知语站在人群中,而非高处,声音通过扩音法阵传遍全场:“今日此地,无上下之分,只有共议之事。”
一名来自南境的老农,被推选为代表上台发言。
他讲到自家田地因新水利法而增产三成,激动得满脸通红,说到酣畅处,竟忘了规矩,猛地一巴掌拍在身前的议事桌上!
“砰”的一声巨响,让后排几位出身旧官僚体系的官员本能地膝盖一软,作势就要跪下。
然而,他们惊恐地发现,全场上千人,从温知语到普通的卫兵,竟无一人有此动作。
所有人只是带着善意的微笑,看着台上那个激动的老农。
那几个旧官僚僵在原地,跪也不是,站也不是,最终只能尴尬地直起腰,跟着众人一起鼓起掌来。
温知语在手中的笔记本上,用娟秀的字迹写下一行心得:“跪惯了的人,最怕的,是让他们突然站直。”
京城,一场无声的“礼仪革命”正在苏月见的操盘下悄然上演。
北境商队最新运抵京城的一批货,是一种款式新颖的鞋履,名为“立履”。
鞋底被特殊工艺加厚,鞋头微微上翘,后跟稳固平实。
穿上它的人,腰背会不自觉地挺直,重心后移,想要做出深跪叩首的动作,会变得异常别扭费力。
更绝的是,每一双“立履”的内衬里,都用特殊药水微雕着三行小字,寻常看不见,一旦沾水或脚汗浸湿,便会显现出来——
“我为何要跪?”
“我贡献了什么?”
“我应得什么?”
这正是《公民三问》的精简版。
很快,天桥下的说书人嘴里便有了新段子:“话说某县令得了双‘立履’,穿着上朝,身板挺得笔直。御史当场弹劾他‘形貌倨傲,目无君上’!哪知皇上瞧了半天,竟幽幽一叹,笑道:‘罢了,或许……他只是终于学会怎么做人了。’”
一时间,“立履”在京城官员和富户中悄然风靡。
买的不是鞋,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政治正确。
北境,夏启的案头也摆着一份有趣的报告。
报告显示,南境归附之地,最近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弃杖潮”。
无数百姓自发地将家中乞讨用的破碗、求人施舍时拄的拐杖、病弱者躺的担架,集中到村头焚烧。
他们喊出的口号是:“我们不再求恩,我们要权利!”
面对这股浪潮,夏启并未顺势引导褒扬,反而下了一道看似不近人情的命令:关闭三处刚刚开设的赈灾粮仓。
公告贴出,舆论哗然。
夏启的公告写得明明白白:“从今往后,救济不靠强者的施舍,要靠集体的议事。你们的肚子,你们自己开会决定怎么填饱。若你们觉得应该开仓,就拿出章程来。”
命令下达后,起初是混乱与不解。
但仅仅三日后,五个受灾最重的镇子,竟自发组织起了“灾民议事会”,推选出最有声望和能力的人作为代表,与北境派驻的政务官进行谈判。
他们自己统计户籍、评估灾情、划分需求等级,最终拿出的分配方案,竟比官府派粮来得更为精准合理,无一人冒领,无一户遗漏。
旧皇陵外围,沉山带着一队巡查的士兵,勒马停步。
眼前的一幕让他沉默了。
一群衣衫褴楼的汉子,正挥汗如雨地用铁锤、杠杆,撬动着通往陵寝前神道的一段石阶。
那是“叩首石阶”,过去数百年,所有前来祭拜的皇亲国戚,都必须在此下马,三步一叩首,以示对先祖的绝对虔诚。
而这些挥锤的汉子,正是世代为皇室守陵的匠户后代。
“轰!”
随着一名老石匠奋力抡下最后一锤,最大的一块跪拜石应声碎裂。
老人拄着锤子,仰天长啸,声嘶力竭:“我爷爷跪了一辈子!我爹跪了半辈子!今天,到我这儿——不跪了!”
吼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带着挣脱千年枷锁的快意。
沉山伫立良久,翻身下马,走到那片废墟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了匠人们用来照明的火炬,将其高高插在新建的、平整的阶梯讲坛中央。
“此处,定为北境第十五所民权学堂。”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去告诉所有人,真正的江山,不在冰冷的坟墓里,在活人的心里。”
京城,东市。
阿离一身行尚少女的打扮,正好奇地看着市集中央那座仿造北境“声纹塔”而建的复制品。
一个穿着小官服饰的男子,正牵着他七八岁的儿子路过。
孩子仰起满是天真的脸,指着塔顶问:“爹,我们大夏的柱子上都有龙,为什么这个上面没有?”
那父亲迟疑了片刻,蹲下身,用只有他们父子俩能听见的声音说:“因为啊……现在想说话的人太多了,龙……听不见了。”
阿离心中一动,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忽然,前方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队巡逻的禁军士兵大步走过,路边的百姓本能地向两侧避让,却无一人像往常那样跪伏于地。
带头的老兵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诡异的变化,他茫然四顾,看着那些站得笔直、眼神复杂的百姓,竟喃喃自语:“几十年了……还是头一回,他们不怕我们了。”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悠扬的钟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紫禁城的正阳门,那扇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威的大门,正缓缓开启。
一队悬挂着“启明商号”旗帜的北境商车,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畅通无阻地驶入了京城。
为首的巨大车厢上,用醒目的黑漆刷着一行惊世骇俗的大字:
我们带来了新规矩——站着说话,不算犯上。
七日后,新启城,最高议事厅。
窗外夜色如墨,厅内灯火通明。
周七面无表情地走入大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他手中,托着一份刚刚印出的《市声日报》特刊,和一枚小小的、已不再温热的蜡丸。
他没有走向夏启,而是径直走到了议事厅中央的火盆旁。
那盆炭火,是为深夜议事的众人取暖用的。
在所有高级幕僚或疑惑或了然的注视下,周七缓缓伸出手,将那枚决定着一个王朝命运的蜡丸,轻轻地、稳稳地,置于了火盆炙热的金属边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