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的正中央,静静地躺着半张烧焦的纸片。
周七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如针。
不同于任何一份精心伪造的文书,这残片上每一个字的焦黑边缘,都带着一种绝望焚烧后的不规则卷曲。
笔迹在仓促与决绝中显得凌乱,却又透着一股无法模仿的、属于九五之尊的傲慢与挣扎。
“放大,细节重建。”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命令道。
光幕之上,图像被解析成无数像素点,又在系统的超级算法下,依据墨迹的渗透纹理和纸张纤维的断裂走向,虚拟重构出那些已化为灰烬的笔画。
一行字,在烧焦的边缘若隐若现:“……若天下有仁主,朕愿卸责以安苍生。”
会议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幕僚的呼吸都停滞了。
这已经不是投名状,这是……这是退位诏书的草稿!
“不对。”周七冰冷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他指尖点在那句惊世骇俗的话语上,“这不是退位诏,这是让位的伏笔。”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如刀:“你们看,他没有用‘退位’、‘禅让’,而是用‘卸责’。责任何来?天授。他这是在告诉我们,他愿意把天命赋予的责任交出去,但前提是,我们要承认他是天命所归的交出者。他要的不是苟活,是历史地位!”
一名高级参谋倒吸一口凉气:“他……他在试探我们,是否愿意给他一条体面到足以载入史册的退路!”
“没错。”周七拿起了桌上的情报卷宗,“这是一封发给我们的考卷,答错了,天下士族会认为我们逼君弑父,民心虽在我们,道义却会出现瑕疵。答对了,我们就能兵不血刃,拿走他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样东西——法统。”
他合上卷宗,语气斩钉截铁:“传我命令。暂不公开此情报,将内容摘要秘密录入《舆情枢要·帝王心术篇》。标注最终研判——”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敌欲降,先自辱;我欲胜,先不取。”
当周七的指令化作加密电文消失在夜色中时,温知语在新启城的政务大厅内,彻夜未眠。
她面前,是即将付印的《启明宪纲》终稿。
在周七的情报抵达前半个时辰,她便已从皇帝种种反常的举动中,嗅到了那丝“以退为进”的气息。
她朱笔轻点,在宪纲的附则部分,从容不迫地加入了全新的一条:
“旧朝君主若自愿移交国家最高权力,新政权将确保其人身安全、财产私有及宗庙祭祀之延续,并授予‘荣誉公民’称号,但其本人及直系后代,永不得干预新政。”
写完,她搁下笔,对一旁的书记官命令道:“将此条单独拓印,用青石为碑,立于新启城外,黄河渡口之东岸。碑身面朝京城方向。”
书记官迟疑道:“总参议,此碑……可要署名?”
温知语微微一笑,风轻云淡:“不必。只需在碑脚刻一行小字——留给愿意低头的人。”
三日后,青石碑落成。
无名无款,却比任何诏书都更具分量。
无数从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在渡河前,都会自发地走到碑前,放下几颗家乡的石子,或是焚上一炷廉价的草香。
他们不懂什么法统,只知道,那块碑让他们看到了一个连皇帝都能被约束的、崭新的世界。
京城,杀机四伏。
苏月见慵懒地拨弄着茶碗里的浮叶,指尖一枚翡翠戒指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灰袍客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低声道:“司使,宰相府已下达密令,拟以‘妖言惑主’之罪,秘密拘捕陛下身边数名近侍太监,清洗宫中的‘北境同情者’。我们的人,是否要动手拦截?”
“拦截?为何要拦?”苏月见轻笑一声,眸中寒光一闪而过,“让他们抓。”
她转过头,声音压得极低:“但同时,命我们的人,在京城所有地下渠道散布一句话——‘七皇子有令:谁若护得陛下周全,便是护万民未来。’”
灰袍客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躬身领命而去。
苏月见又补充道:“另外,安排边境的巡音队,从今天起,每日三次,对着京畿方向高声播报。”
“播报何事?”
“就播报两句话,”苏月见端起茶杯,吹开热气,“第一句:我们不争龙椅,我们争的是,让坐在上面的人也能听懂人话。第二句:今日北境无苛税,明日天下尽欢颜。”
消息如长了翅膀的瘟疫,在京城内外疯狂蔓延。
宫里的太监们人人自危,却又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诡异的生机。
保护那个高高在上却日益孤立的皇帝,竟成了投靠北境的“投名状”!
宰相的清洗令,瞬间成了一纸空文。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份加急军报送到了夏启的案头。
京畿外围最后一座雄关的镇守将,正式递交归附书。
随信附上的,却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条件:“末将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官爵,只求殿下准我携旧部编入巡音队,愿以余生,奔走乡野,守护民声。”
“有点意思。”夏启看完,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他没有立即批复,而是唤来使者,递给他两样东西。
一套崭新的匠人所穿的粗布衣,以及一枚闪着银光的普通公民徽章。
“你把这个带回去交给他,”夏启淡淡地说道,“并附我一封亲笔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你若真想赎罪,就脱下沉重的铠甲,去为百姓修一座桥。什么时候,你能笑着让百姓踩着你的脊梁过河,什么时候,你再来见我。”
消息传开,那名守将沉默了一夜。
次日天明,他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亲手焚毁了自己的帅帐与将印,换上那身粗布衣,带着亲兵,徒步百里,直赴北境治下的黄河工地报到。
黄河渡口,浊浪滔天。
沉山奉命在此设立“赎心营”,接收所有归顺的旧朝将士。
没有授衔,没有分兵,所有昔日的将军、校尉,都被编入劳工队,每日背运十块百斤重的石料,用于修建抵御洪峰的堤坝。
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在劳作之余,将沿途所见的民情疾苦,一一记录成册,上报总参议室。
一名原禁军正三品统领不堪其苦,在泥浆中拦住沉山,怒吼道:“我乃朝廷命官,沙场宿将,岂能受此折辱!”
沉山冷冷地看着他,眼神比脚下的河水还要冰冷:“你过去三年,在京城以‘妄议朝政’之名,抓了多少说真话的百姓?”
那统领顿时语塞。
“现在,”沉山指着他脚边的石块,“你搬一块石头,抵一句冤屈。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的罪赎清了,再来与我谈‘折辱’二字。”
那名统领面色煞白,最终一言不发地扛起石块,默默走向堤坝。
此后整整一月,他再未发一言,直至亲手在营地旁,为一位曾被他误判入狱的老农,立下了一块洗冤碑。
边境小镇的集市上,阿离一身行商打扮,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一群衣衫褴褛却眼睛雪亮的孩童,正围着一辆北境商队的大车。
车上,一个奇异的喇叭(留声筒)里,正反复播放着一段模糊的录音。
那是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还想当皇帝……可、可他们好像不需要了……”
一个小女孩仰着满是泥污的脸,好奇地问商贩:“大哥哥,皇帝也会害怕吗?”
商贩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会啊,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说的话,还没有一个田里农夫的声音响亮时,他就会怕了。”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悠长的汽笛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地平线上,一列喷吐着白色蒸汽的双头火车,如钢铁巨龙般缓缓驶来。
它庞大的车身上,用醒目的黑漆,刷着两行全新的大字:
“您不必下台,只要学会站着听。”
“我们不夺您的冠,我们只还您的民。”
火车驶过的瞬间,仿佛整个时代都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深夜,新启城,情报中枢。
周七刚刚结束了一天的推演,正准备揉揉酸胀的太阳穴。
突然,一道绝密的红色通讯请求,没有任何预警地占据了他面前的主光幕。
发信人,是他在京城布下的最深、最不可能动用的一枚棋子——柳元度。
通讯内容被最高权限的密钥层层包裹,解压之后,没有图像,没有长文。
只有两个字,静静地悬浮在光幕中央。
天子,乞见。
周七手中的青瓷茶杯,无声无息地滑落,在寂静的房间里,碎成了一地惊心动魄的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