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场的晨雾还没散透,夏启的牛皮靴已经碾过满地碎石。
他望着二十步外那个佝偻的老背影,后颈的汗渍在粗麻短褐上洇出深痕——周伯的蓝布裤脚沾着新泥,左手攥着磨得发亮的铁锤,右手正往石缝里楔钢钎,动作像刻在骨头里的皮影戏。
周伯。夏启站定,声线里裹着晨露的凉,昨儿的矿车数,您看了?
老矿监的背僵了僵,铁锤砸在青石上。
他转身时,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石粉,嗓门却震得山雀扑棱棱飞:三十车怎么了?
咱矿上老辈儿说过,地脉是活物,挖急了要吞人!
前儿用那铁家伙轰山,我夜里听见岩缝里哭——
哭的是您心里的老规矩。夏启摸出怀里的牛皮纸卷,展开时,矿脉红点在晨雾里若隐若现,您守着锤凿楔劈三十年,可知道这山底下的铁矿,像条躺倒的龙?
龙尾巴在西头,龙脊正对着东南深槽——
放屁!周伯抄起铁锤往地上一杵,震得石屑乱溅,我在这矿坑爬大的,哪块石头长什么样比看亲儿子还熟!
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
夏启忽然笑了,指节叩了叩腰间的工政司令牌。
牌面的青铜纹路在雾里泛着冷光:周伯,我给您个机会。
今儿设个擂台——您带您的老兄弟用锤凿,牛大力带铁道队用新法子。
采量、纯度、伤号数,三桩比下来。
输的...往后听赢的。
老矿监的腮帮子鼓了鼓,突然把铁锤往夏启脚边一扔:比就比!
我倒要看看,你那铁管子能凿出金矿石不成!
牛大力搓着掌心的老茧从人群里挤出来,腰间的铜哨晃得叮当响。
他冲夏启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缺了角的门牙:主子放心,咱铁道队上个月修水渠,早把楔爆法练熟了。说着弯腰拍了拍脚边的黑炭,那团油亮的黑毛立刻竖起耳朵,鼻尖在碎石上快速翕动,尾巴摇成小扫帚。
日头爬过半山腰时,擂台赛正式开锣。
周伯那拨人叮叮当当的锤击声像炒豆子,可凿子下去总滑出白印子——老矿监急得直跺脚,举着油灯凑近石面:这层是燧石!
得绕着走!话音未落,对面传来闷响。
牛大力的人把改良钢钎楔进岩缝,引燃裹着硝石的棉线,的一声,半人高的石堆应声而裂。
黑炭突然前爪离地,对着石堆狂吠,尾巴绷得像根弦——几个矿工扑上去,用铁锨一扒拉,金红的矿石在阳光下泛着蜜色光。
富矿层!人群里炸开一声喊。
牛大力抄起矿镐,一镐头下去,矿石碎块哗啦啦落进竹篓:都听着!
黑炭叫一声,往深里凿半尺;叫两声,直接上楔爆!
日头偏西时,记数的士兵举着木牌跑过来,声音发颤:旧法...旧法采了二十八车,新法...新法五十六车!
矿石过秤,新法的含铁量还高两成!
周伯的铁锤地砸在地上,他蹲下去,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新法采的矿石,石粉簌簌落在蓝布裤上:我...我凿了三十年,怎么就没发现,石头硬的地方,底下反而藏着好矿?
夏启蹲下来,和他平视:不是您眼拙,是老法子只教您看石头,没教您看石头怎么长。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沙盘——温知语正踮着脚,用炭笔在木板上画曲线,发梢沾着岩粉,温参议用三天时间,把每个矿洞的塌方位置、石层颜色都记下来,再对着系统给的地脉图一拼...您看。
众人挤过去。
沙盘上,深褐色的矿脉像条歪扭的蛇,东南方的深槽处用红笔圈着个大圈。
夏启抄起根竹片,敲了敲红圈:这底下,藏着主脉。
当夜,矿场的火把连成火龙。
几十个矿工抡着风钻往红圈位置钻,钻头溅起的火星落在温知语新绘的矿体倾斜走向图上。
当第一车泛着紫斑的高品位铁矿被推出来时,人群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夏启踩着矿石堆登上木台,工政司令牌在火光里发烫。
他举起图纸,声音盖过所有喧嚣:从前你们信地脉有灵,信巫祝的卦象——可地脉哪有灵?
石头会说话,只是你们没听懂!
今天起,矿场立矿功榜!
采得多、矿石纯、不出伤号的,记功!
功多的,换粮换盐换棉布,甚至能换地契!
人群里炸开抽气声。
有个缺了半只耳朵的老矿工颤巍巍举手:小的...小的上个月砸断了三根手指,能记功么?
夏启指向不远处搭起的草棚,从今儿起,矿场设医棚,王大夫专门看伤。
伤好能干活的,功加双倍!
老矿工突然跪下来,额头重重磕在矿石上,眼泪混着石粉往下淌:七皇子...您这是给咱矿伢子,开了条活路啊!
霍岩站在高岗上,手里的羊皮卷被攥出了褶子。
他看着矿场的灯火像星星落进山谷,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记录——第十日的总采量,比上个月整月还多三车。
山风卷着饭香飘过来,是矿场新支的大铁锅在熬肉粥,香气里混着姜葱的辛辣,直往鼻子里钻。
校尉!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转身,看见个满脸菜色的老兵跪在地上,肩头的补丁被风吹得翻卷,小的家娃病了半月,今儿伙房给了块腌肉...娃啃着肉,直喊要给七皇子磕个头。
霍岩喉结动了动,伸手去扶老兵,却触到对方肩头硬邦邦的老茧。
他望着矿场里穿梭的身影——有头发花白的老匠师蹲在风钻旁学操作,有年轻的士兵帮着搬矿石,连黑炭都被几个小矿工抱在怀里,耳朵上系着红绳。
他们没偷铁,反倒让铁自己流出来了...他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刀。
刀鞘上的铜纹已经被磨得发亮,像极了夏启那块工政司令牌的光。
月上中天时,矿场渐渐静了。
守夜的士兵裹着粗布毯子打盹,黑炭蜷在风钻旁打呼。
山脚下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几个黑影背着竹篓,往矿场方向摸过来。
为首的老者白须及腰,手里攥着串青铜铃铛,每走一步,铃铛便发出细碎的响——正是前日被夏启请出矿场的卜瞎子。
地脉被搅乱了。他摸了摸山壁,指尖沾了满手石粉,今夜子时三刻,必须祭地安魂...否则,血光之灾。山风卷着松涛掠过矿场时,卜瞎子的青铜铃铛已晃到了第三声。
他枯瘦的手指抚过山壁新凿的痕迹,石粉簌簌落进粗麻道袍的褶皱里——前日被夏启命人架出矿场时,那些士兵的手劲大得像铁钳,可此刻他闻着风中若有若无的焦糊气,喉结动了动:地脉在烧。
师父,要不等祭完再......最年轻的弟子小奎扯了扯他的衣袖,竹篓里的鸡血还在晃荡,七皇子的人巡夜勤得很......
晚了!卜瞎子突然甩开弟子的手,枯枝般的指甲抠进岩缝,子时三刻的煞火,能把半座山掀上天!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半块龟甲,裂纹处还沾着昨日没擦净的朱砂,去把供桌摆到东南槽口——
话音未落,山脚下亮起两盏气死风灯。
夏启的玄色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工政牌撞在牛皮枪套上,发出清脆的响。
他身后跟着牛大力,扛着根铜管状的铁家伙,黑炭竖着耳朵跟在脚边,鼻尖突然朝着东南方猛嗅,喉咙里滚出低低的呜咽。
卜先生好兴致。夏启在五步外站定,目光扫过竹篓里的活鸡和黄纸,深夜带弟子翻山,是来给地脉唱安眠曲?
卜瞎子的白须抖了抖:七皇子可知,这山腹里憋着股邪火?
老臣夜观星象,又摸了二十处岩缝......
摸岩缝不如摸这个。夏启抬了抬下巴,牛大力立刻上前,将铜管一端塞进岩缝,另一端对着嘴猛吸一口。
他眯眼盯着管内浮起的淡蓝试纸,脸色骤沉:瓦斯。
什么?小奎凑过去,被牛大力一把推开。
夏启已经解下披风甩给身后士兵,从怀里摸出系统兑换的简易瓦斯检测管——这是今早用五十功勋点换的,原本想着防备矿难,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试纸在月光下泛着危险的紫:东南槽口的矿道,瓦斯积了三成。
卜瞎子的龟甲地裂成两半。
他突然抓住夏启的手腕,枯树皮似的掌心烫得惊人:老臣就说地脉要发火!
上个月塌方前,岩缝里也有这股子臭鸡蛋味......
不是地脉发火,是你没闻出来的毒气在攒火。夏启甩开他的手,转身对牛大力吼,带二十个精壮的,拿湿棉被和沙囊!
温参议呢?
温知语从巡夜队伍里钻出来,发辫上还别着白天画矿脉用的炭笔,我刚让人把岩芯样本搬回工棚,殿下要......
拿你的地脉图!
标出东南槽口所有通风口位置。夏启扯过她怀里的羊皮卷,借着火折子的光快速扫过,牛大力,先封死主矿道的三个岔口,留一个往山外引!
卜先生,你弟子不是会敲铃铛?
让他们去敲,把矿洞里的人全喊出来!
矿场的铜锣被敲得震天响时,东南槽口的岩缝里正渗出缕缕黑烟。
夏启猫着腰冲进矿道,黑炭箭一般窜在前面,突然停在一处石堆前狂吠——那里的岩壁泛着诡异的暗红,像被血浸过。
他摸了摸石面,烫手的温度透过手套直钻骨头:闷燃了!
沙囊到!牛大力带着人撞进来,湿棉被地蒙在暗红处,沙粒往下倒。
夏启抄起铁锨拍打火苗,火星子溅在他手背上,烫出一串水泡,却连眉头都没皱:再加两床棉被!
把通风口堵死,让毒气往引道走!
当最后一缕黑烟被压进沙堆时,东方的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卜瞎子瘫坐在矿道口的青石上,龟甲碎片散了一地。
他望着夏启被熏黑的脸,又看了看自己沾着鸡血的手,突然抓起一把沙粒凑到鼻尖——没有血腥气,只有石头的凉。
老臣......老臣错了。他声音发颤,从前只知用龟甲问地脉,却不知地脉的脾气,要拿铁管子和试纸问。
夏启扯下被烧出洞的手套,露出掌心新烫的泡:错的不是问,是只信龟甲。他从怀里摸出块青铜牌,牌面刻着矿山安监司·地脉安抚使从今儿起,你带弟子们拿罗盘测瓦斯,拿铃铛喊人避险。
谁再喊塌方是妖祟,先找你领张避祸执照——你说,这执照,比龟甲灵?
卜瞎子捧过铜牌,指腹抚过安监司三个字,突然对着夏启重重叩首:老臣愿做这地脉的耳朵,替殿下听山说话。
晨光里,霍岩攥着密信的手青筋暴起。
赵崇安的字迹力透纸背:霍岩竖子,纵匪盗矿,辱我大夏纲常,着即驱逐逆党,否则军法从事。他望着山脚下正在搭安监司木牌的人群——卜瞎子的弟子们举着新制的瓦斯检测管,教矿工们怎么看试纸颜色;老周伯蹲在矿车旁,用炭笔在木板上记采量,旁边堆着今早刚发的盐巴和棉布。
校尉?亲兵小伍端着粥碗站在门口,矿场伙房送的肉粥,还热乎......
霍岩突然把密信揉成一团。
他想起昨夜那个老兵,怀里揣着半块腌肉,说儿子啃着肉直喊要给七皇子磕头;想起今早巡营时,几个士兵围在风钻旁学操作,眼里亮得像星子。
他抽出佩刀,在案几上刻下一行字,墨迹未干便撕下半幅,大步走向工棚。
夏启正往安监司的木牌上刷桐油,见霍岩进来,抬了抬下巴:赵崇安的信?
霍岩把半幅信拍在他面前,我回了:矿未失,兵得养,民有安。
若此为奸佞,我愿同罪。
他解下佩刀放在桌上,刀鞘的铜纹在晨光里泛着暖光,殿下若有异志,请先斩我头。
夏启盯着刀,突然笑出声。
他摸出火折子,将信团扔进炭盆:我要的是让大夏的矿脉淌铁水,让边军的刀枪不卷刃,让百姓的锅里有肉粥。
弑兄夺位的骂名?他踢了踢脚边的矿车,矿石相撞的脆响里带着锋锐的光,留给那些守着老规矩骂人的。
两人对视时,系统提示音在夏启脑海里炸开。
他闭眼,看见界面上地脉感知的进度条正缓缓爬升,旁边浮着新提示:累计勘明五处大型矿藏,可进阶透视地脉
殿下!温知语抱着岩芯冲进工棚,发辫上的炭笔歪到耳后,您看这个!她举起一截深褐色岩芯,上面有道若隐若现的蓝纹,我查了地脉图,这山没有这种矿......
轰——
余震突然袭来,岩芯掉在地上。
温知语扑过去要捡,夏启却盯着她身后——黑炭正对着西北方狂吠,尾巴绷得像根弦。
他摸了摸腰间的工证牌,牌面还留着昨夜扑灭闷燃时的温度。
与此同时,西秦密营的烛火摇曳。
穿玄色劲装的谋士捏着张草图,上面画着矿犬和罗盘,旁边批注:启阳矿场模式可仿,磁引矿犬驯至三成,地动预知盘需再调。他抬头望向窗外的雪山,嘴角勾起冷笑:夏启能教山说话,我便教山听话。
当夜,矿场的哨岗升起第三盏灯笼时,夏启站在新立的安监司牌前,对着牛大力耳语几句。
后者愣了愣,随即咧嘴笑出缺角的门牙:主子是要......
所有精铁,优先熔铸铁轨。夏启望着远处的山影,工政牌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山能说话,铁就能铺路。
等铁轨铺到边镇,那些说我盗矿的......他顿了顿,指尖划过牌面的纹路,就让他们听听,铁轮子碾过老规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