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金箔熔铸,自天边缓缓倾泻而下,将叶府青瓦飞檐染作一片温润的琥珀色。朱漆门楣上铜环微凉,阶前两株百年银杏已悄然抽新芽,嫩绿如初生蝶翼,在晚风中簌簌轻颤——仿佛连草木亦知劫波渡尽,悄然舒展筋骨,吐纳久违的清宁。
就在此刻,一道素影自长街尽头翩然而至。
她未乘云驾雾,亦未踏剑凌虚,只着一袭月白广袖流仙裙,裙裾曳过青石板路,不沾纤尘;腰间悬一枚青玉玲珑佩,纹作衔芝白鹤,随步轻摇,泠然有声;发间一支素银簪,簪头雕着半卷展开的《太虚引气图》,隐有灵光流转,似蕴星河于方寸之间。她步履从容,却似踏在时光缝隙之间——一步出,十里烟柳尽低垂;再一步,满城风絮皆止息。正是叶馨云。
叶锐与叶兆正立于垂花门内,身着玄色常服,袍角微皱,眉宇间犹凝着数日未曾松解的霜痕。二人目光自晨起便频频投向府门方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早已褪色的旧玉珏——那是当年叶馨云幼时所赠,刻着歪斜小字:“愿馨姐姐长生不老”。此刻,那玉珏竟微微发热,似与主人遥遥相契,嗡鸣如磬。
当那抹素白终于映入眼帘,叶锐喉头一哽,肩头几不可察地一沉,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叶兆则下意识攥紧手中紫檀折扇,扇骨上三道旧裂痕——恰是三日前邪祟夜袭、蓉儿命悬一线时他徒手劈开阴煞之气所留。二人相视一眼,胸中块垒轰然崩解,气息随之绵长悠远,竟在刹那间引动周身经脉微震,隐隐有破境之兆——原来心结一解,道基自固,此乃天道最慈悲的馈赠。
“馨丫头!”叶锐一步迈出,声音微哑,却如古钟初叩,沉厚中透出难以抑制的激荡。他双手稳稳握住叶馨云的手腕,掌心温厚而微颤,指腹抚过她腕间一道淡青色灵纹——那是强行逆转“蚀魂引”时留下的本源烙印,如一道月牙形的星痕,幽光内敛,却暗涌雷霆之力。“这次……真是多亏了你。”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叶馨云肩头,望向内院深处那扇半开的茜纱窗。
窗内,叶蓉正倚在软榻上,面色已由死灰转为润泽桃红,腕上缠着浸过九嶷山雪莲汁的素绫,胸前贴着一枚温润玉符,符上朱砂绘就的“安神定魄阵”正泛着柔光,如呼吸般明灭。叶锐眼中水光一闪,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字字如凿:“若不是你,不仅蓉儿性命难保,恐怕整个都城的少女,都要沦为那‘长生炉鼎’中一缕枯魂——三千弱质,尽数凋零于帝王私欲之火,连尸骨都将化作丹炉底灰,随风散入污浊沟渠。”
叶兆亦上前半步,玄色衣袖拂过廊柱,带起一缕沉香余韵。他未言,只将一枚乌木匣郑重递来。匣盖掀开,内里静静卧着一卷泛着淡金光泽的绢帛——竟是失传百年的《吴国山川灵脉总图》,图上朱砂点点,标注着三十六处被邪修暗中污染的龙脉节点,每一处旁皆附着叶馨云亲笔批注,墨迹如剑锋劈开混沌:“此处阴煞蚀脉,需以‘青冥涤尘诀’导引东来紫气三日;彼处地火反逆,当埋‘镇岳玄晶’七枚,辅以童子泪浇灌梧桐籽……”字字珠玑,非通晓地脉、阵法、丹道、符箓四绝者,断不能为。
叶馨云垂眸一笑,唇角微扬,不似得胜之骄,倒如春水初生,清浅而深邃。
她轻轻抽回手腕,指尖在叶锐掌心极轻一点,一缕温润灵息悄然渡入,瞬间抚平他眉间郁结多年的旧疾隐痛。“世伯客气了。”她声音清越如碎玉落银盘,却含着不容置疑的澄明,“我此来,不过是奉宗门‘守界令’而行——凡界苍生,亦是我辈修真者心灯所照之处。护一城安宁,守万姓清梦,本就是那柄悬于宗门祖师殿上的‘问心剑’日夜所指的方向。”
她抬首,目光如两泓秋水,却映出万里山河的苍茫轮廓。
晚风拂动她额前一缕青丝,那丝发竟在夕照中泛出极淡的银辉,仿佛已窥见更高处的天机。“皇帝痴迷长生,”她语声渐沉,如古寺暮鼓,一声声敲在人心深处,“被那‘玄阴子’以‘幻魄香’迷了神智,以‘移寿蛊’窃取少女精元,更将整座皇城地脉改造成一座巨大‘聚阴养魄阵’……如此君主,纵坐龙椅,不过一具被邪术操控的傀儡;金銮殿上,早已没有明君,只有一具被贪欲蛀空的躯壳。”
她指尖轻点虚空,一缕青芒倏然迸射,在半空凝成三幅流转幻象:其一,是朝堂之上,丞相安笙袖中滑出一截惨白指骨,悄然没入龙椅扶手暗格;其二,是御花园假山腹内,数百具少女骸骨叠成诡异莲台,中央悬浮一颗血色肉瘤,正随皇帝心跳搏动;其三,是钦天监密室,浑天仪上星辰轨迹尽被黑气扭曲,唯有一颗孤星——吴国国运之星,黯淡如将熄残烛,摇摇欲坠。
“长生?”叶馨云唇边浮起一丝冷峭笑意,如霜刃出鞘,“他求的不是长生,是永堕轮回的沉沦。一个连自身心魂都典当给邪魔的君王,如何能为万民执掌乾坤?如何能护这锦绣河山不被戾气啃噬殆尽?”
叶锐与叶兆静默如两尊青铜古俑,唯有瞳孔深处,有惊雷无声炸裂。
他们对视一眼,无需言语,彼此眼中皆映出对方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那是一种迟来的、彻骨的清醒。原来这些年来,他们弹劾奸佞的奏章为何石沉大海?为何赈灾粮款屡屡被截?为何边关军报总在抵达前夜莫名焚毁?一切谜题的锁眼,此刻被叶馨云以最凛冽的真相之钥,豁然洞开。
吴国,早已病入膏肓。
朝堂之上,豺狼披着蟒袍,毒蛇盘踞在御史台;
市井之中,米价三日三涨,而权贵府邸夜夜笙歌,酒池中浮沉着用少女指甲研磨的胭脂;
边关之外,胡骑铁蹄已叩响雁门关残垣,而兵部尚书房内,正用战报纸页糊着新制的金丝灯笼……
这艘巨舰,龙骨已朽,罗盘失灵,舵手醉卧于鸩酒之中,任其漂流于覆灭的惊涛之上。
唯有换舵——不,是换船长。
换一个心系黎庶、脊梁如剑、能直面天地正气而不折的掌舵人。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星火燎原,烧尽所有犹豫的枯草。叶锐指尖无意识划过腰间旧剑鞘,鞘上“镇吴”二字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叶兆则缓缓合拢紫檀折扇,扇骨上三道裂痕在夕阳下泛着幽光,仿佛三道等待愈合的国运伤疤。
数日后,叶府后园“听松阁”外,松涛如海。叶馨云独立于千年古松之下,素衣猎猎,周身萦绕着一层薄如蝉翼的淡金色光晕——那是修仙界“归墟虹桥”即将开启的征兆,空间涟漪在她足下无声荡漾,倒映出九天之上云海翻涌的壮丽图景。
送行者已列成肃穆长队。叶蓉挣脱母亲搀扶,赤着双足奔来,足踝银铃叮咚,如碎玉溅落玉盘。她一把抱住叶馨云手臂,脸颊深深埋进那月白袖中,声音带着浓重鼻音,像只迷途终归巢的小雀:“馨姐姐……你以后还会来看我们吗?会记得蓉儿绣给你的那只歪嘴小老虎荷包吗?会尝我偷偷学做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吗?会……会教我认天上哪颗星是守护凡人的‘慈心星’吗?”
叶馨云俯身,指尖温柔抚过她柔软发顶,青丝间那支素银簪微微一颤,簪头白鹤似欲振翅。她取出一枚温润玉珏,玉上天然生成云纹,云中隐约可见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鸾——正是叶蓉周岁时,她亲手以本命灵火淬炼而成。“傻丫头,”她声音如清泉漱石,沁入心脾,“这‘青鸾引’玉珏,已与你心脉相契。你若想我,只需在月下以指尖血点它三下,我必于三刻之内,踏月而来。至于那荷包……”她笑意加深,眼角弯成新月,“歪嘴才显真性情,我日日佩在腰间,比宗门长老的‘镇派玉圭’还金贵呢。”
她直起身,目光如两泓深潭,沉静而浩瀚,缓缓扫过叶锐与叶兆。二人立刻躬身,姿态谦恭如面对宗门太上长老。“世伯,”她声音清越,字字如珠玉落盘,“叶家血脉,承自上古‘青阳氏’分支,虽暂隐于凡尘,然根脉未断,灵骨犹存。若遇危局,可持此‘叶氏通灵简’,赴东域玄枢宗,寻我族驻守长老。简上灵纹,遇我宗门‘九曜星砂’即燃,三日之内,必有金丹真人携‘破界符’亲至。”
叶锐双手捧过那枚通体莹白的竹简,简身天然生就七道金线,蜿蜒如北斗——正是叶家秘传的“七星归元纹”。他喉头滚动,终只重重颔首,眼中热泪终于滚落,砸在青砖上,洇开一朵微小的深色梅花。叶兆则解下腰间一枚古朴铜铃,铃身铸着“叶氏守诺”四字,郑重放入叶馨云掌心:“此铃,乃先祖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时所佩。今日,交予真正能护佑山河之人。”
就在此时,一道幽邃如墨的光晕自叶馨云袖中升腾而起,凝成半透明的人形——安洛。她身着素净儒衫,面容清癯,眉宇间昔日的戾气与阴鸷已如冰雪消融,唯余一种历经劫火后的澄澈宁静。
她对着叶馨云,深深一揖,额头几乎触到地面,宽大袖袍垂落,露出腕上一道淡金色的莲花印记——那是“心魔涅盘印”,象征着最凶戾的怨念已被彻底超度、转化。
“仙子,”她声音平静无波,却如古井深潭,倒映着整个星空,“谢字太轻,不足以载我心中万钧之重。若非你以‘大悲琉璃心’为引,以‘往生渡魂曲’为桥,更不惜损耗三成功力,为我重塑魂魄根基……我恐将永堕‘怨渊’,化作一缕啃噬自身神智的阴火,永世不得超生。”她直起身,目光清澈如洗,望向远处炊烟袅袅的市井,“如今,我已能听见巷口卖糖人的老人哼的俚曲,能嗅到雨后泥土的腥甜,能为邻家稚子跌倒而心疼……这人间烟火气,原来如此滚烫而真实。仙子,你予我的,从来不止是解脱——是让我重新,做回一个‘人’。”
话音未落,天际忽有异象。
九天之上,云海骤然裂开一道璀璨金缝,其内瑞气千条,祥光万道,隐约可见琼楼玉宇、仙鹤衔芝、灵芝如盖、玉树垂璎珞。一道横跨天穹的虹桥自云隙中垂落,虹桥之上,无数细小的金色符文如游鱼般穿梭不息,每一道符文,都是一段被时光封印的古老契约,一个等待被履行的天地诺言。
叶馨云仰首,素衣在虹桥灵光映照下,仿佛由万千星尘织就。她最后望了一眼脚下这片土地:叶蓉踮脚张望的泪眼,叶锐挺直如松的脊梁,叶兆手中微微颤抖的铜铃,安洛眼中映出的万家灯火……所有画面,皆被她收入眼底,凝成心湖深处一轮永不沉没的明月。
她足尖轻点,身形如一道素白流光,冉冉升起。
裙裾翻飞处,洒落点点莹光,落地即化作一株株含苞待放的“忘忧兰”——此花只生于大劫之后,花瓣纯白,蕊心一点金,传说饮其露者,可暂忘世间所有苦厄,只余心头一缕清明。
当她的身影即将没入虹桥金光之际,忽闻叶蓉清脆的呼喊:“馨姐姐!等等!”
只见小姑娘奋力挣脱母亲,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高高举起:“给你路上吃的!我今早刚蒸好的!”
叶馨云莞尔,指尖轻弹,一道柔和灵力裹住油纸包,稳稳悬停于她身侧。油纸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几块玲珑剔透的栗粉糕,糕体上,果然用蜜糖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小字:“等你”。
虹桥缓缓收束,金光如潮水般退去。
当最后一缕灵辉消散于天际,叶府众人久久伫立,仰首凝望。
晚风拂过,满园忘忧兰悄然绽放,洁白花瓣在暮色中舒展,蕊心那点金光,竟与天边初升的启明星遥遥呼应,仿佛天地之间,已悄然架起一座无形的桥——
一头系着凡尘烟火,一头牵着九霄云阙;
一头是割舍不断的血脉深情,一头是肩负苍生的浩渺道途。
而叶馨云的名字,从此不再只是叶家谱牒上一个娟秀的墨痕。
她是斩断邪祟长链的青锋,是抚平国运褶皱的素手,是为迷途者点亮心灯的星火,更是这风雨飘摇的吴国,于至暗时刻,悄然迎来的第一缕——破晓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