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吏与兵丁带来的烟尘尚未在官道上彻底消散,梓里乡却已如同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禾苗,虽未折断,却已是蔫头耷脑,元气大伤。
粮仓几乎被搬空,只剩下些瘪谷杂糠。原本就稀少的铜钱更是被搜刮一空。被带走的五名壮丁,意味着五个家庭失去了最重要的劳力,哀泣之声在乡邑中低低回荡,更添了几分凄惶。
陋室之内,气氛压抑。泽叔看着瓮底那点可怜的粟米,愁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唉声叹气:“这往后…可咋活啊…”
纪文叔坐在一旁,面色沉郁,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着。他虽凭借墨辰极的威慑争得了几分转圜,但代价依旧沉重得让整个乡里难以承受。他看向沉默不语的墨辰极,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感谢?显得苍白。求助?又觉难以启齿。
墨辰极的目光扫过屋内寥寥无几的物资,最后落在墙角那几件他改造农具时用的工具上。他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沉寂:“利器在手,荒泽有物,人未绝,便饿不死。”
他的话语简单,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瞬间驱散了些许绝望的气氛。
纪文叔精神微微一振:“墨兄的意思是?”
“明日,”墨辰极站起身,“组织人手,入泽狩猎、采集。以工代赈,所得按劳分派。”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建议。落星泽的危险深入人心,平日除了泽叔这样的老猎户,少有人敢深入。但如今,粮食被夺,似乎也只剩下这条路可走。
“好!”纪文叔猛地一拍大腿,眼中重新燃起光,“我这就去与里正和族老商议!组织乡勇护卫,壮丁、妇人皆可出力!”
计划很快得到里正的首肯。如今已是别无选择。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梓里乡的栅栏再次打开。这一次,不再是迎接外敌,而是主动走向险境。
队伍由胡奎带领十名装备最好的乡勇在前开路和护卫,其后是数十名被挑选出来的青壮劳力和妇人,带着绳索、筐篓、简陋的武器。墨辰极与云昭蘅也在队伍中。纪文叔本欲同往,被墨辰极以“需人坐镇乡里”为由劝住。
再入荒泽,心境已大不相同。之前是探寻毒源,步步惊心;此次是为求生计,虽仍警惕,却多了几分目的性。
墨辰极不再仅仅是参与者,而是成为了实际上的指挥者。他的左臂矩骸全开,感知着周围环境的细微变化,规避着潜在的沼眼和毒瘴区域。他指引着方向:“这边,地气稍稳,或有兽踪。”“那片水域,水汽清甜,附近当有可食水藻根茎。”
云昭蘅则与三婆等有经验的妇人一起,辨识着泽地中可食用的植物和菌类。她的蛊灵感知能轻易分辨哪些无毒且蕴含生机,效率远超旁人。偶尔发现一些具有疗伤或强身效果的草药,她便小心采集,单独收起。
胡奎等乡勇起初还对墨辰极的指引将信将疑,但很快便发现,按照他指的路走,果然平稳安全许多,甚至真的发现了不少猎物踪迹和可采集之地!他们对墨辰极的信服,愈发加深。
一次,队伍遭遇了一小群被惊动的野猪。乡勇们虽然装备改良,但面对这等猛兽,依旧有些慌乱。
墨辰极并未直接出手,而是快速观察地形,沉声指挥:“胡奎,带三人左翼佯攻,吸引注意!其余人,右翼结阵,长矛斜指,听我口令!”
他的指令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战场气息。乡勇们下意识地听从。
胡奎带人吼叫着冲向左翼,果然吸引了野猪的注意。就在野猪调头冲向胡奎等人的瞬间,墨辰极厉喝:“右翼,刺!”
数根改良过的长矛同时刺出!虽然准头欠佳,但势大力沉,又有两人张弓搭箭,铁镞箭矢呼啸而出!
噗嗤!嗷!
一头冲在最前的野猪被长矛刺中肩胛,又被箭矢射中臀部,发出凄厉的嚎叫,转身逃窜。其余野猪受惊,也跟着溃散。
“追!别让跑了!”胡奎杀得性起,就要带人追赶。
“穷寇莫追!泽地危险,整顿队伍,处理猎物!”墨辰极立刻制止。
胡奎猛地醒悟,连忙停下,看着地上那头还在挣扎的百十来斤野猪,脸上露出狂喜之色!这可是难得的肉食!
众人合力将野猪杀死,兴高采烈地抬上。这一次成功的狩猎,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日落时分,队伍满载而归。不仅有一头野猪,还有好几只獐子、野兔,以及大量的野菜、块茎和可食用的水藻。虽然也有人被荆棘划伤,或是扭了脚,但无人死亡,已是天幸。
收获被抬到乡祠前的土坪上,由纪文叔和里正主持,按照事先约定的“按劳分派”原则进行分配。出力多的乡勇和青壮分得了较多的肉食,妇孺们也得到了足以果腹的野菜块茎。虽然依旧谈不上丰足,但每个人脸上都多了几分鲜活气,看向墨辰极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信赖。
接下来的几日,狩猎采集队伍每日出发,在墨辰极的指引和云昭蘅的辅助下,收获日渐稳定。乡民们虽然劳累,但至少能看到食物,心便安定了许多。
墨辰极并未满足于此。他在狩猎间隙,开始有意识地教导胡奎和几个聪慧的乡勇如何观察地形、辨别兽踪、设置更有效的陷阱,甚至是一些简单的协同配合技巧。他也在采集时,指点妇人们如何更高效地寻找和辨认特定种类的食物和草药。
他教的,不仅仅是生存的技能,更是一种组织、协作、利用环境的方法。
这一日晚间,分配完食物后,墨辰极将胡奎和几名乡勇头目叫到一旁,又将纪文叔请来。
他从怀中取出几张粗糙的草纸,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些复杂的结构图。
“此乃…连环弩机示意图。”墨辰极将图纸铺开,声音平静,“可置于栅栏望楼之上,射程百步,可连发三矢,力道足以洞穿皮甲。”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连发弩?这可是军中管制利器!他们连见都没见过!
“还有此物,”墨辰极又指向另一张图,上面画着一种结构奇特的陷阱,“陷地刺,触发后弹起铁蒺藜,可伤马蹄人足。”
“墨…墨兄…这…”纪文叔声音发颤,既激动又惶恐。制造军械,可是大忌!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墨辰极目光扫过众人,“梓里欲存,需有自保之力,令宵小不敢轻侮。此物,非为攻伐,只为守家。”
他看向胡奎:“可能寻得铁料?召集可靠匠户,秘密打造?”
胡奎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决绝的光芒,猛地抱拳:“能!先生放心!俺就是拼了命,也把东西弄出来!”见识过墨辰极的本事,他已对这位外来者死心塌地。
纪文叔沉吟良久,最终重重一叹,点了点头:“此事…务必机密!”
于是,在梓里乡明面的狩猎采集之下,一股暗流开始涌动。胡奎带着绝对忠诚的乡勇,利用夜晚和偏僻处,搜集铁料,由墨辰极亲自指导,胡匠头和他挑选的学徒秘密打造着那些超越时代的守城利器。
墨辰极甚至抽空改进了乡邑的栅栏结构,增加了了望和防御点。
云昭蘅则开始系统地教导三婆和几个心灵手巧的妇人辨识和配制更多种类的草药,尤其是金疮药和解毒剂。她将一些粗浅的蛊术调理身体、驱避毒虫的方法,融入其中。
改变,在点点滴滴中发生。
梓里乡依旧贫困,依旧在乱世中挣扎。但乡民们的眼中,不再只有麻木和绝望,而是多了一丝光亮,一丝韧劲,一丝…希望。
纪文叔看着这一切,常常独自站在乡祠前,望着那片正在悄然变得不同的乡邑,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两个从天而降的“外人”。
这一日,他找到正在指导乡勇操练阵型的墨辰极,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
“墨兄,云娘子,”他语气诚挚,“二位于我梓里,恩同再造。请受文叔一拜。”
墨辰极扶住他,淡淡道:“互利之事,不必如此。”
纪文叔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墨辰极:“墨兄,文叔有一不情之请。”
“讲。”
“请墨兄…收下胡奎、及乡中几位肯学肯干的青年为徒!不求能尽得真传,只求能学得您一身本事的皮毛,使我梓里日后,能多几分安身立命的本钱!”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他知道,墨辰极和云昭蘅绝非池中之物,终有一日会离开。他希望能在这之前,为梓里乡留下些什么。
墨辰极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在努力练习劈砍的胡奎等人,又看向身旁的云昭蘅。
云昭蘅微微颔首。
墨辰极收回目光,看向纪文叔,缓缓点头:
“可。”
薪火已燃,终需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