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方向扬起的尘土尚未落定,马蹄踏地的闷响和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声已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在个梓里乡民的心头。
栅栏门被缓缓推开,留守的乡勇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刚刚得到、尚未焐热的改良武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人群前方的纪文叔,以及…沉默立于纪文叔身侧稍后位置的墨辰极。
蹄声渐近,一队人马出现在乡邑入口。约莫十余人,为首的是两个骑着矮马、身着皱巴巴青色官服、头戴璞头的中年文吏,面色倨傲,眼神油滑。他们身后,跟着十名手持制式铁矛、腰佩环首刀、穿着陈旧皮甲的州府兵丁。这些兵丁虽也算不上什么精锐,但比起梓里乡的乡勇,装备已是好了太多,脸上带着一种吃皇粮的优越感和对穷乡僻壤的鄙夷。
队伍最后,还有两辆空着的驴车,显然是用来装载“收获”的。
“梓里乡里正何在?!”为首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税吏勒住马,居高临下,声音尖利地喝道,目光扫过眼前这群面带菜色、衣衫褴褛的乡民,如同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
里正连忙上前,躬身行礼,脸上挤出卑微的笑容:“小老儿便是梓里乡里正,恭迎上差…”
“少废话!”另一个满脸横肉的税吏不耐烦地打断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唰地展开,“奉州府令,征缴本年度防剿饷!计粟米一百五十石,麻布五十匹,铜钱三万,壮丁十名!即刻点验交付,不得有误!”
这数字如同晴天霹雳,炸得里正和身后的族老们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这比往年苛重了何止一倍!这简直是要抽筋剥髓!
“上…上差…”里正声音发颤,几乎要跪下去,“能否…能否宽限些时日?或是减免些许?今年收成本就不好,乡里实在…”
“嗯?!”那山羊胡税吏眼睛一瞪,手中的马鞭虚抽一记,发出啪的脆响,“州府军令,也是你能讨价还价的?耽误了剿匪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拿不出?那就拿人抵!壮丁不够,妇孺凑数!”
身后的兵丁们配合着上前一步,铁矛顿地,发出沉闷的威慑声。乡民们一阵骚动,脸上露出惊恐和愤怒,却敢怒不敢言。
胡奎和乡勇们气得脸色铁青,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弓身,却被纪文叔用眼神死死制止。
“上差息怒,息怒…”纪文叔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挡在里正身前,拱手行礼,语气不卑不亢,“并非乡民有意抗命,实是确有难处。去岁寒冬,今春雨少,收成大减,乡中存粮已不足糊口。能否请上差移步仓廪一观?也好向上峰禀明实情…”
“看什么看!”横肉税吏啐了一口,“哪个乡不说自己困难?哭穷谁不会?今日交不出饷,便拿人顶!”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墨辰极动了。
他并未上前争辩,而是默默走到一旁空地——那里摆放着几个平日乡勇用来练习力气的石锁和石担。他弯腰,单手抓住一个足有百十来斤的石锁,手臂肌肉微微绷紧,轻而易举地将其举过头顶,然后…缓缓地,极其稳定地,做了一个军中标准的挺举动作!
动作流畅,力量控制精准得令人发指!举重若轻!
然后,他放下石锁,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两名税吏和那些兵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他这突兀的举动吸引。乡民们不明所以,税吏和兵丁们也愣了一下。
那横肉税吏嗤笑:“怎的?举个石锁就想吓唬老子?穷酸力气!”
墨辰极没有说话。他再次弯腰,这次,他捡起了地上一根之前测试武器时砍断的、碗口粗的硬木桩。他将木桩竖在地上,然后从怀中取出了那几根下午刚刚锻打好的、结构奇特的金属构件。
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他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般快速动作,几下便将那几根金属构件组装成了一个带有螺旋卡榫和锋利尖头的…古怪撞角?他将那撞角套在右臂上,固定牢固。
下一刻,他右臂猛地向后一扬,身体如同绷紧的强弓,随即骤然发力!套着金属撞角的右拳,如同出膛的炮弹,狠狠砸向那根坚硬的木桩!
没有呼喝,没有多余的动作。
只有一声极其沉闷、——
咔嚓!!!
那碗口粗的硬木桩,竟被这一拳从中生生砸断!木屑纷飞!
断口处,并非撕裂状,而是呈现出一种被巨大冲击力瞬间破坏的、近乎粉碎的状态!
全场死寂!
这一次,连那些原本面带鄙夷的兵丁,脸色都变了!徒手断木,军中猛士或可做到,但如此轻松、如此精准、且用的是这样一种古怪的金属臂铠…这绝非寻常庄户汉子!
墨辰极缓缓卸下臂铠上的撞角,手臂毫发无伤。他抬起眼,目光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看向那两名税吏:“乡野之人,别无长物,唯有些许力气,可堪驱使。若州府需壮丁剿匪,某,愿往。”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只不知,州府军中,可缺能断木破石之卒?抑或…”他目光扫过那些兵丁的装备,“…缺能修缮军械、强弓利刃之匠?”
这话如同一记软中带硬的闷棍,敲在山羊胡和横肉税吏的心头。
他们看着地上断裂的木桩,看着墨辰极那沉静却隐含锋芒的眼神,再看看旁边那些乡勇手中明显焕然一新的武器和镶皮甲…傻子都明白,这个看似普通的乡野汉子,绝对不简单!恐怕是个深藏不露的狠角色!而且还是个极其难得的匠才!
强行征粮拉夫,逼反了这样一个家伙,万一他真投了匪,或是被其他豪强招揽,反过来打造利器对付州府…这责任,他们俩小小税吏可担待不起!
山羊胡税吏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的倨傲收敛了几分,语气也缓和了些,但依旧拿腔拿调:“哼!倒是有一把子力气…也会些奇技淫巧…但饷银就是饷银!州府定额,岂能因你一人而废?”
墨辰极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弯腰,开始拆卸那撞角,似乎准备再次戴上。
横肉税吏眼角一跳,连忙干咳一声:“罢了罢了!看你们乡也确实穷酸!这样吧,粟米一百石,麻布三十匹,铜钱两万,壮丁五名!这是底线了!再少,我等无法交差!”
虽然依旧沉重,但比起最初,已是减免了近三成!
里正和族老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往这些税吏,只会层层加码,何时见过他们主动减税?
纪文叔心中雪亮,知道这是墨辰极展示武力与价值带来的效果,连忙上前打圆场,说着感激的话,一边示意里正赶紧去筹备。
最终,在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中,税吏和兵丁们清点着那几乎掏空梓里乡家底的“饷银”,又将五名早已抽签决定、面露悲戚的壮丁用绳索拴在一起,骂骂咧咧地驱赶着驴车,离开了梓里乡。
他们没有再提征召墨辰极之事,仿佛忘了刚才的话。
乡民们望着远去的烟尘,脸上没有轻松,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和更深重的贫瘠。
纪文叔走到墨辰极身边,长长叹了口气:“多谢墨兄…又解一围。”他知道,若非墨辰极那雷霆一击的震慑,今日绝不可能如此“轻易”过关。
墨辰极看着手中那几根冰冷的金属构件,淡淡道:“终非长久之计。”
武力威慑,只能暂缓一时。真正的出路,在于让梓里乡拥有足以自保、乃至让人不敢轻易欺辱的底气。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迷雾笼罩的荒泽,以及更遥远的、未知的天地。
左臂矩骸深处,那被封印的核心微微悸动,仿佛在与什么遥远的存在共鸣。
墟烬的遗产,或许不止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