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文叔那句“收徒”的请求,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又一粒石子,漾开的涟漪悄然改变着梓里乡的格局。
墨辰极应下的那个“可”字,重若千钧。
消息并未大肆宣扬,只在极小的范围内流传。被选中的,除了早已对墨辰极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乡勇头目胡奎,还有另外三人:一个是胡匠头那个沉默寡言却手极巧的儿子胡小石,一个是纪文叔的本家侄子、读过几年书、头脑灵活的纪远,最后一个,竟是三婆的孙女儿,名叫阿珩,因着常跟云昭蘅采药,心思细敏,对草木有着超乎常人的亲和力。
这四人,便是墨辰极与云昭蘅在此世的第一批弟子。
授业的地点,就定在乡祠后的旧屋。这里僻静,且有那被封印的金属核心在场——墨辰极认为,让弟子们尽早接触并习惯“墟烬”的气息,并非坏事。
第一课,无关高深技艺,而是…规矩。
墨辰极立于屋中,身形挺拔如松,目光扫过面前四个神色各异、难掩紧张的年轻人。云昭蘅静坐一旁,膝上放着净心鼎,神情温婉却自带一股令人宁定的力量。
“入我门下,需知三事。”墨辰极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之音,“一,所学之事,不得外传。二,心存善念,不得恃技凌弱。三,疑则问,知必行,行必果。”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违者,逐。”
简单的几句话,没有任何虚言,却让胡奎四人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齐声应道:“是!先生(师父)!”
接下来的日子,旧屋成了梓里乡最忙碌也最神秘的地方。
墨辰极的教授方式极其严苛,甚至堪称粗暴。他从不讲解冗长的道理,而是直接演示,然后要求弟子重复千百遍,直到形成本能。
他教胡奎和纪远武艺与战阵之道。并非花哨的招式,而是最基础的发力、步伐、配合。他亲手调整他们个别扭的动作,用木棍抽打他们错误的姿势,直到他们筋疲力尽,浑身青紫。但他也会在他们取得微小进步时,极其罕见地点头认可。
他教胡小石匠艺。从最基础的识材、控火、锻打开始。要求他蒙着眼睛用手触摸感受铁料在不同温度下的细微变化,要求他挥锤千次只为一个平整的锤面。胡小石手上很快磨满了血泡,又变成厚茧,但他眼神却越来越亮,因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艺肉眼可见的精进。
他甚至开始教导纪远一些更复杂的东西——算术、图形、乃至最简单的力学原理。纪远起初听得云里雾里,但读书人的底子让他很快沉迷其中,仿佛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云昭蘅则负责教导阿珩。她带着女孩辨认草药,讲解药性,亲手炮制。她教导的方式更为柔和,却同样严格。她要求阿珩闭眼触摸株药草,记住其独特的气味、触感,甚至去“感受”其内在的“生机”流转。阿珩在这方面展现了惊人的天赋,往往一点就通,甚至能举一反三,提出些让云昭蘅都略感惊讶的见解。
云昭蘅也开始尝试将一些最粗浅的、关于引导自身“灵蕴”(她对外称之为“草木精气”)调和身体的方法,融入草药知识中传授给阿珩。这已近乎蛊术的入门,只是披着医道的外衣。
旧屋内,终日响着锻打的叮当声、习武的呼喝声、算筹的碰撞声以及草药的捣碾声。墨辰极与云昭蘅倾囊相授,毫不藏私。四个弟子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知识,每个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蜕变着。
变化不止发生在旧屋。
胡奎将学到的简单合击技巧融入乡勇操练,乡勇们的战斗力悄然提升。胡小石打造出的农具和修补的器物,质量已隐隐超越其父。纪远开始尝试用学到的算术帮着纪文叔管理乡中物资账目,竟然做得井井有条。阿珩配制的金疮药效果奇佳,很快成了乡勇和狩猎队的必备之物。
梓里乡,这个深陷泥潭的乡邑,正因为这几个年轻人和他们带来的新知识,焕发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生机。
这一切,自然瞒不过里正和族老们的眼睛。他们从最初的疑虑,到观望,再到如今的乐见其成甚至暗中支持。墨辰极和云昭蘅用实实在在的行动,赢得了真正的尊重。
然而,墨辰极的目光,从未只局限于梓里乡这一隅之地。
夜深人静之时,他常独自一人,面对桌上那被封印的金属核心,左臂矩骸微光流转,试图解析其内部更深层的结构,感应其可能存在的、指向其他“墟烬”遗物的微弱联系。
云昭蘅则通过净心鼎和日益增长的蛊灵感应,尝试与这片土地的“灵蕴”进行更深层次的沟通。她模糊地感知到,地底深处那污浊与纯净交织的能量流,似乎存在着某种规律性的脉动,而那脉动的源头,似乎指向荒泽更深处,甚至…更遥远的北方。
这一日,纪远在帮纪文叔整理乡中仅存的、几本虫蛀鼠咬的古老书卷时,偶然发现了一卷并非农书或医书的残卷。那残卷材质特殊,似皮非皮,似绢非绢,上面用极其古老的文字记载着一些星象和地脉走向的图案,旁边还有零星的、残缺的注解。
其中一幅图案,描绘的是一片被群山环抱的水泽,水泽中央,有一个奇特的、如同九瓣莲花般的标记。而那标记的样式,竟与墨辰极那金属核心上的某些纹路,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纪远立刻意识到这可能非同小可,连忙将残卷送到了旧屋。
墨辰极接过残卷,只看了一眼,目光便骤然凝固!
左臂矩骸传来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共鸣与悸动!那不仅仅是针对核心,更是针对那幅地图,那个标记!
云昭蘅也凑近观看,她的净心鼎微微发烫,沉袍残片无风自动。
“此图…从何而来?”墨辰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纪远连忙说明来历。
“九瓣莲…沉眠之眼…”云昭蘅轻声念出那标记旁模糊的古老注解,眉头紧蹙,“此地…灵蕴流转…似与此呼应…”
墨辰极的手指缓缓划过那幅古老的地图,目光锐利如鹰隼。
线索,终于出现了。
而且,指向明确。
那片水泽,那片被称为“落星泽”的死亡之地深处,似乎隐藏着比那怪物洞窟更大的秘密。
授业,是为了传承,也是为了积蓄力量。
而现在,似乎到了该运用这力量,去探寻更深层真相的时刻了。
墨辰极收起残卷,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明日,”他淡淡道,“带齐装备,再入荒泽。”
目标,直指那“九瓣莲”标记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