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文叔那句“快则明日,慢则后日”,如同悬在梓里乡头顶的冰冷铡刀,让刚刚因农具改良而升起的一丝暖意瞬间冻结。
增产增收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州府税吏的鞭子和秤杆,从不听人辩解。
乡祠旧屋内,气氛再次沉凝。泽叔坐立不安,唉声叹气,仿佛已经看到那点刚见底的粮粟被搜刮一空的场景。云昭蘅眉宇间也染上忧色,她调理身体、驱虫防鼠尚可,却无法变出钱粮。
纪文叔匆匆离去,他要与里正和族老做最后的商议,尽管商议的结果,大概率也只是如何哀求、如何凑出更多一点东西,以期能少挨几鞭子。
墨辰极却沉默地走出了旧屋。他没有去往打谷场查看农具改造的进度,而是转向了乡邑另一侧——乡勇们平日操练和存放武器的简陋棚屋。
棚屋外,几个乡勇正无精打采地擦拭着手中的武器。大多是削尖的木矛,少数几把锈迹斑斑、刃口崩缺的铁刀,还有几张拉力疲软、弓弦松弛的旧弓。皮甲更是破旧不堪,用麻绳勉强串系,恐怕连野猪的獠牙都抵挡不住。
看到墨辰极过来,乡勇们愣了一下,随即纷纷站直了些,脸上露出混杂着敬畏和疑惑的神情。领头的是胡奎,他放下手中正在打磨的柴刀(这似乎已是乡勇中不错的装备),迎了上来:“墨…墨先生?您这是…”
“看看。”墨辰极言简意赅,目光扫过那些可怜的武器。
胡奎有些尴尬地搓搓手:“让先生见笑了…咱乡里穷,就这些家伙什,吓唬吓唬小毛贼还行,真遇上硬茬子…”
墨辰极走到一堆废弃的农具铁料前——那是改造农具替换下来的残次品和边角料。他拿起一块锈蚀的铁片,用手指弹了弹,又捡起一根磨秃的犁铧尖,仔细看着其金属质地。
左臂矩骸那丝微温悄然流转,他的感知深入这些铁料的内部,分析着它们的成分、韧性、脆性。之前世界熔炼金铁、打造精密仪器的经验与此世矩骸的洞察力结合,迅速在脑中形成优化方案。
“炭火。”墨辰极忽然开口。
胡奎一愣:“啊?”
“起一炉炭火,要旺。”墨辰极重复道,语气不容置疑,“将这些废铁熔了。”
胡奎和乡勇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匠艺高超的墨先生为何突然要炼铁。但出于对墨辰极的信任和隐隐的期待,他们还是立刻行动起来。
很快,一个简陋的炼炉被点燃,炭火熊熊。那些废弃铁料被投入炉中,在高温下逐渐变得通红。
墨辰极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并未使用乡勇们提供的笨重铁锤,而是取过了那柄被他打磨得极其锋利、之前用于战斗的小手斧。
当一块铁料烧至恰到好处的白热状态时,墨辰极用铁钳将其夹出,放在铁砧上。下一刻,他动了!
手中的小手斧并非锤击,而是以一种极其精妙的角度和力道,如同雕刻家使用刻刀般,精准而快速地锻打着铁料的关键部位!次落下,都伴随着细密的火星和清脆的敲击声,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不是在进行粗重的锻打,而是在进行某种精密的塑形!
他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手臂稳定得不可思议。炽热的热浪烘烤着他的脸庞,他却连眼睛都未曾多眨一下,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那块变化着的铁料上。
周围的乡勇,包括闻讯赶来的纪文叔和几个好奇的乡民,都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锻造之法!
更令人惊异的是,墨辰极的左臂偶尔会极其隐晦地贴近那灼热的铁料,矩骸的微温似乎与炭火的热力交融,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幽蓝能量如同最细微的淬火剂,渗入铁料内部,调整着其微观结构,祛除着杂质,提升着韧性!
他并非在打造什么神兵利器,时间和技术都不允许。他只是在…“优化”。
一块废铁料,在他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锻打、延展、塑形,最终化为一把狭长、略带弧度的…马刀?或者说,是一种更适合劈砍的、带有放血槽的改进腰刀?其刃口在最后的淬火后,闪烁着一种不同于寻常铁器的、内敛而危险的寒光。
墨辰极将其浸入冷水,嗤啦一声白汽蒸腾。他拿起成型的刀,手指拂过刃口,微微点头。材质所限,远未达到理想状态,但比起乡勇手中那些破烂,已是云泥之别。
他将刀递给胡奎:“试试。”
胡奎愣愣地接过刀,入手的感觉沉甸甸却异常趁手。他犹豫了一下,走到一旁用来练习的木桩前,深吸一口气,挥刀砍下!
嗤!
一声轻响!那手腕粗的木桩竟被应声劈开大半!断口光滑!而刀口丝毫未损!
“好刀!”胡奎脱口而出,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他反复看着手中的刀,爱不释手。其他乡勇也围了上来,眼神火热。
墨辰极没有停歇,继续熔炼、锻打。他将那些松弛的旧弓拆解,选取还能用的材料,重新调整弓臂的弧度和张力,更换弓弦(用的是他让乡民找来的一种韧性极强的野藤皮浸泡揉制)。他甚至用边角料打造了几十枚棱角分明、带有倒刺的箭镞,虽然粗糙,却远比原来的骨镞石镞致命。
他还指导乡勇们用多层鞣制过的硬皮和竹片,镶嵌在原有破旧皮甲的关键部位,制成了一种简陋却实用的镶皮甲,防护力大增。
整个下午,棚屋里都响彻着富有韵律的锻打声和乡勇们压抑不住的惊叹声。当夕阳西下时,乡勇们的装备已然焕然一新!
虽然数量不多,只有五把改良腰刀、三张重整的硬弓、数十枚铁镞箭、以及七八件镶皮甲,但这点武力,足以让梓里乡的乡勇实力提升数个档次!面对小股流寇或者…态度恶劣的税吏,终于有了一点讨价还价的底气!
纪文叔看着这一切,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他看向墨辰极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欣赏,更带上了一种深深的折服。这位墨兄,简直是无所不能!
胡奎带着装备一新的乡勇,挺直了腰板,在空地上操练起来,呼喝声都带着前所未有的气势。
墨辰极擦去额角的汗水和烟灰,放下小手斧。左臂因持续催动矩骸辅助而传来阵阵酸胀感,但他心中却一片平静。
他将最后一点铁料投入炉中,并未打造成武器,而是锻打成了几根结构奇特、带有卡榫和螺纹的…金属构件?无人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就在这时,一名放哨的乡勇气喘吁吁地狂奔而来,脸上血色尽褪:
“来了!官道上!旗号…是州府的税吏!还有…还有十来个披甲的兵丁!”
终于来了!
所有人心头一紧!
胡奎猛地握紧了手中的新刀,目光看向墨辰极和纪文叔。
纪文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袍:“走!随我去迎!”
墨辰极默默地将那几根新打造的金属构件收入怀中,目光平静地望向官道方向,眼神深邃如渊。
砺刃已成,只待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