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紫禁城笼罩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
贡士们由礼官引领,鱼贯而入,依序立于丹陛之下,屏息凝神,静候天颜。
本次殿试策问题目由皇帝亲自拟定,赫然是:《问治国平天下之道,在礼乐亦或在刑政》。
此题宏大而尖锐,直指历代王朝治理的根本矛盾,旨在考察士子们对德治与法治的深刻理解与权衡之智。
谢徵凝神静思,腹中经史子集与一路所见民生百态交汇融合。
他并未急于下笔,而是从容磨墨,待胸有沟壑后,方提笔蘸墨。
他论述礼乐为教化之本,可收民心,刑政为治国之器,可惩奸恶,二者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不可偏废,关键在于因时制宜、相辅相成。
文章结构严谨,辞采斐然,既有儒家仁政的理想,又不乏务实可行的方略。
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目光如炬,缓缓扫过殿下众考生。
其间,那位最年轻、姿容最是清俊端方的贡士,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
见其面对御题毫无惧色,沉吟片刻便从容挥毫,姿态沉稳,在一众或紧张、或焦灼的学子中,宛如芝兰玉树,卓尔不群。
皇帝微微颔首,心下已暗暗记住了“谢徵”的名字。
殿试结束后,所有试卷经弥封、誊录后,送至御前。
皇帝于乾清宫西暖阁亲自批阅。
他看得极为仔细,尤其关注那几位在殿试时便留意的士子答卷。
当看到谢徵的试卷时,皇帝不禁眼前一亮。
其字迹端正清劲,用的是标准的馆阁体,却于规矩中透着一股风骨。
细读其文,立意高远,说理透彻,逻辑缜密,且文笔磅礴流畅,既有少年人的锐气,又不失沉稳老练。
皇帝越看越是欣赏,尤其对其“礼乐刑政,相济为用”的观点深以为然,认为此子确有经世之才,非寻常腐儒可比。
他提起朱笔,在谢徵的名字上重重画了一个圈。
经与几位阅卷大臣商议,众人皆推谢徵之文为第一。
皇帝最终钦定:“谢徵策论通达,见识超卓,深合朕意,当为今科状元。”
......
传胪大典日,天朗气清。
鸿胪寺官员于太和殿前高声唱名,声音洪亮,响彻云霄。
“第一甲第一名——谢徵!”
三声唱毕,响鞭鸣响。
谢徵出列,整衣肃冠,在百官与同年们或羡慕或钦佩的目光中,缓步登上那象征士人最高荣耀的丹陛,向御座上的皇帝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阳光洒在他年轻而从容的面庞上,一身大红蟒袍衬得他风神俊秀,恍若天人。
自此,“连中三元”的旷世佳话,终于成就。
状元游街,京城张灯结彩,万人空巷。
鸣锣开道,鲜花铺路,谢徵头戴簪花翡翠冠,身披大红蟒袍,骑着高头大马,自皇城之中缓缓而出。
街道两旁人头攒动,百姓高声喝彩,女子们早已准备好花瓣与绣帕,纷纷抛向马前,盼能博得状元郎一笑。
空中香囊与罗帕齐齐飘落,如同雨点。
谢徵却只是含笑颔首,眉目温润,不曾伸手去接。
直到马蹄声经过一处茶楼拐角,他忽然抬眼,看见人群里静静立着的鹿宁。
她并未像旁人那样喧闹,只是抛出一方素白的手帕,帕角绣着极小的一枝梅花,不显张扬。
手帕在空中划过弧度,牵动着谢徵的心。
他伸手接住,紧紧攥在掌心。
周围喧嚣声骤然模糊,唯余鹿宁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一瞬让他有了确切的着落。
游街礼毕,新科进士们需再次入宫谢恩。
谢徵于人群中悄然整了整被花雨沾乱的衣冠,随着引礼官,走向那金碧辉煌的宫殿。
金殿之上,谢徵与一甲三名进士再次叩谢皇恩。皇帝心情甚悦,尤其看着阶下风采卓然的少年状元,越看越是喜爱。
皇帝和颜问道:“谢卿家年少英才,连中三元,实乃国朝佳话。朕观你仪容俊朗,文采风流,不知可曾取字?”
谢徵恭声回奏:“回陛下,臣年少失怙,家中唯有贤姊抚育,未曾请尊长赐字。”
皇帝闻言,抚须略一沉吟,笑道:“既如此,朕便为你取一字,如何?”
谢徵即刻躬身:“陛下隆恩,臣感激不尽!”
皇帝道:“《周礼》有云,‘羽者,鸟之长也,能为民物。’《论语》亦曰,‘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朕赐你字曰‘子羽’。望你如鸟之强羽,振翅高飞,护佑邦国,亦望你能体察微末,怀仁德之心,辅弼朝廷,成为朕之股肱,国之仁臣。”
“谢徵,谢子羽,臣,谨遵圣谕!必不负陛下厚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徵深深叩首,接受了这份象征着无上荣宠的帝王赐字。
殿内群臣亦纷纷颔首,皆知此子圣眷正浓,前程不可限量。
皇帝颔首,忽又似想起什么,温和笑问:“朕闻谢卿昨日游街,万花丛中过,只取一方素帕。不知是何方淑女,能得状元郎如此青眼?”
至此,谢徵知时机已至,他再次俯身,声音清朗而坚定,将早已酝酿于心的话语坦然奏明。
“陛下垂询,臣不敢不诚。”
“臣寒微之时,家徒四壁,父母早逝,全赖家中贤姊鹿宁,以幼弱之肩,荷锄耕田,秉烛织绣,十年如一日,茹苦含辛,方使臣免于冻馁,得续学业。臣与鹿宁,名虽姐弟,实则相依为命,恩义远逾常伦。臣今日得沐天恩,侥幸成名,皆因彼之血泪滋养。”
他略顿一顿,语气愈发恳切坚定。
“臣尝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鹿宁于臣,非惟贫贱之交,更为臣之恩人、臣之至亲。臣虽不肖,亦知‘结草衔环’以报深恩。臣不敢忘本,更不忍使其明珠暗投,长伴寒窗。故此,臣斗胆,恳请陛下天恩浩荡,允臣迎娶鹿宁为妻,正其名分,使臣能堂堂正正,以余生报其深恩厚义。臣愿肝脑涂地,竭忠尽智,以报陛下成全之德!”
言毕,他深深叩首,额贴于冰冷的金砖之上。
整个金殿鸦雀无声,百官皆被这突如其来的恳求与其中蕴含的厚重情义所震撼,目光皆聚焦于御座之上的皇帝。
皇帝闻言,初时略显讶异,旋即抚须沉吟。
他俯瞰着伏于殿下的年轻状元,见其虽姿态谦卑,然脊背挺直,言语间情真意切,毫无矫饰,非为美色,实为报恩全义。
这份在至高荣耀面前不忘根本的赤诚,与朝中诸多追逐权势、联姻望族之辈相比,更显珍贵。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感慨与赞赏:“朕尝读史书,见古人有‘覆水难收’之叹,亦有‘不负糟糠’之美。今日见谢卿所为,方知古道热肠,未曾绝于今世。卿以状元之尊,不忘寒微故人,此乃信义之举,朕心甚慰。”
他顿了顿,朗声道:“准卿所奏!朕便成全你这片赤诚之心,赐婚于你与鹿氏。”
“另赐金百两,帛五十匹,以为朕之贺仪,望你二人永结同心,白首不负!”
“臣!谢主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谢徵再次叩首,巨大的喜悦与感激充斥胸臆,眼前几乎有些模糊。
他所守的挚爱与所求的功名,终于在九五之尊的金口玉言中,得以两全。
他终于能和阿姐名正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