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城西门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威国公高大的身影矗立在城门洞的阴影中,如同沉默的山岳。他玄色重甲上冰冷的金属光泽,与满地瘫倒、血污狼藉的锐字营残兵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这位见惯生死的老帅,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如同被地狱烈焰灼烧过的景象——那褴褛的衣衫、凝固的暗红血痂、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及士兵们眼中那劫后余生却难掩巨大创伤的空洞与茫然…最终
他那双饱经沧桑、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定格在城门洞下那个单膝跪地、拄剑喘息的身影上。
贾宝玉!那个他当初在点将台上,因忠顺王力荐和其吏部考绩而勉强收下,心中只当是镀金纨绔的年轻参军!
此刻,他浑身浴血,甲胄残破不堪,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箭伤还在渗着血,脸上混杂着汗水泥污和干涸的血迹,只有那双眼睛,在疲惫和伤痛之下,依旧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不屈服的火焰!
“大帅…” 宝玉喘息着,试图起身行礼,但身体的剧痛和脱力让他晃了晃,只能勉强用“秋水”短剑支撑着身体。
威国公没有立刻说话。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身边几名跟随而来的、同样满脸震撼的副将和幕僚,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把还能喘气的医官、药材,调过来!腾出营房安置伤兵!赶紧救人!”
他的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嗻!” 副将们凛然应诺,立刻飞马而去。
威国公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宝玉,以及他身后那些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的残兵。
他大步走到宝玉面前,并未让他起身,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贾瑛!抬起头来!”
宝玉艰难地抬起头,迎上威国公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
“告诉本帅!” 威国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城门洞内,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锐字营残兵的耳中,“鹰愁涧!发生了什么?!
周镇将军何在?!你们——又是如何杀出来的?!”
宝玉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身体的剧痛,用尽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开始讲述。
从深入野狼原发现敌踪,到鹰愁涧遭遇毁灭性伏击,再到周镇将军如何身先士卒、指挥若定,如何在绝境中洞察敌酋指挥点、亲率亲兵决死冲锋捣毁狼旗…
讲到周镇将军身中数支冷箭,壮烈殉国,用最后的生命指向谷口的方向…宝玉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无法继续。
城门洞内,一片死寂。只有伤兵压抑的呻吟和士兵们粗重的喘息。许多士兵低下头,肩膀无声地耸动,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滑落。
宝玉强忍悲痛,继续讲述。
讲到周镇将军倒下后,军心崩溃,全军覆没在即…讲到自己在绝境中如何被弟兄们推举,如何决断突围方向…
讲到张把总率敢死队决死冲锋吸引敌军主力…讲到锥形阵在箭雨掩护下血战突破谷口封锁…讲到李哨官、王队正如何率部占据险要,层层阻击追兵…
讲到亡命奔逃途中,不断分兵断后,不断收拢散兵…讲到最后的反冲锋,浴血入城…
他的叙述并不华丽,甚至有些断断续续,充满了血腥的细节和惨烈的牺牲。
但他口中的每一个名字——周镇、张把总、李哨官、王队正、赵什长、钱伍长…还有那些无名的断后士兵——都如同一块块沉重的石碑,砸在所有人的心头!
他并没有刻意突出自己,但正是这种平实的、充满血泪的叙述,将他如何在尸山血海中凝聚人心、指挥若定、身先士卒、最终将这支部队带出地狱的过程,无比清晰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随着宝玉的讲述,威国公的脸色越来越沉凝,眼神却越来越亮!
当听到周镇壮烈殉国时,他虎目含泪,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当听到宝玉在绝境中挺身而出,指挥突围时,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当听到一次次残酷的阻击、断后、收容时,他缓缓点头,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激赏!
“大帅!” 当宝玉的讲述接近尾声,那名在鹰嘴岩上幸存、亲眼目睹周镇牺牲和宝玉临危受命的张把总(此刻也身负重伤,被士兵搀扶着),猛地挣脱搀扶,踉跄着单膝跪地,嘶声喊道:“贾参军所言句句属实!
周将军…周将军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贾参军…是他在将军倒下后,带着弟兄们杀出来的!是他!指挥我们挡住了追兵!是他!把我们从死人堆里拖回来的!
弟兄们…都服他!”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都服贾参军!”
“是贾参军带我们回来的!”
“请大帅明鉴!”
更多的士兵,挣扎着、哭泣着、嘶吼着,用尽最后的力气表达着他们的认同!
那声音汇聚在一起,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血火淬炼出的、沉甸甸的分量!
威国公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劫后余生的将士,看着他们眼中对宝玉那份发自内心的信赖和拥戴,最后,再次定格在宝玉身上。
那目光中,所有的震惊、悲怆、审视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灼热的决断!
他猛地转身,面向肃州城方向,面向闻讯赶来的更多将领和士兵,声如洪钟,炸响在肃州西门上空:
“锐字营的将士们!尔等听真!”
全场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西北最高统帅身上。
“尔等深入虎穴,探得巴图尔台吉主力隐匿于鹰愁涧黑石谷!此乃大功!为肃州安危,立下不世之基!” 威国公的声音充满了力量,带着对功勋的肯定。
“奋威将军周镇!身先士卒,勇冠三军!于鹰愁涧力挽狂澜,捣毁敌酋指挥,壮烈殉国!英魂永存!是朝廷柱石!是我西北军魂!” 声音转为沉痛悲怆,充满了对英雄的敬仰。
“尔等浴血奋战,于绝境之中杀出生天!保我大军精锐!忠勇可昭日月!功勋彪炳千秋!” 对全体将士的褒奖,掷地有声。
话音一顿,威国公猛地指向依旧单膝跪地、拄剑支撑的贾宝玉,目光如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开山裂石般的决绝:
“参军贾瑛!临危受命于士卒拥戴之际!智勇兼备,指挥有方!身先士卒,保全将士!忠勇无双!功勋卓着!”
“即日起——!”
威国公的声音如同惊雷,在肃州城头滚滚回荡:
“擢升贾瑛接替周镇为‘奋威将军’!实领锐字营主将!秩正三品!”
“望尔继承周镇将军遗志!重整锐字营!戴罪立功!为国杀敌!护我河山!尔——可能做到?!”
“轰——!”
整个西城门内外,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哗然!正三品实职主将!
直接接掌周镇留下的精锐营号!这擢升之速,恩遇之隆,前所未有!
无数道目光,震惊、羡慕、嫉妒、审视、狂热…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的年轻身影上!
宝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坚持!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沉甸甸的责任…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正三品主将?统领锐字营?这担子…太重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贾瑛!” 威国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回答本帅!尔——可能做到?!”
宝玉猛地抬起头!迎上威国公那充满信任与期许的灼热目光!他看到了满地将士眼中那殷切的期盼!看到了周镇将军染血的刀尖!看到了那面残破的“锐”字营旗!
一股滚烫的热血,夹杂着无边的悲痛和决绝的勇气,猛地冲上头顶!他不再犹豫,不再恐惧!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拔出深深插入石缝的“秋水”短剑,双手捧起,单膝重重砸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嘶哑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破釜沉舟的力量,响彻云霄:
“末将贾瑛——领命!”
“必不负大帅重托!不负周将军在天之灵!不负锐字营弟兄们以命相托!”
“重整旗鼓!血债血偿!护我河山!万死不辞!”
“参见将军!誓死追随!”
“誓死追随贾将军!”
“锐字营!锐不可当!”
短暂的沉寂后,城门洞内外,所有锐字营的残兵,无论是瘫倒在地的,还是勉强支撑的,都爆发出压抑已久的、震天动地的嘶吼!
那声音虽然虚弱,却充满了血性,充满了对新主将的认同,充满了复仇的火焰!声浪滚滚,直冲云霄,连肃州城厚重的城墙都仿佛为之震颤!
威国公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个在血火中淬炼而出、终于展露锋芒的年轻将领,看着这支被打残却军魂未灭的部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他大步上前,从腰间解下一枚沉重的、镌刻着狰狞虎头、边缘还带着一丝暗红血渍的玄铁令牌——那是周镇生前的调兵将令!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威国公亲手将这块象征着权力、责任与荣耀,更承载着周镇将军英魂与锐字营军魂的令牌,郑重地、沉甸甸地,放在了贾宝玉那双沾满血污、却异常稳定的手掌之中。
“锐字营,交给你了,贾瑛!” 威国公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只有宝玉能听清,“别让周镇,也别让本帅失望!”
令牌入手,冰冷而沉重,仿佛有千钧之力。宝玉紧紧握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能感受到那令牌上残留的、属于周镇将军的铁血气息,更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责任!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却都写满信任与期盼的面孔,扫过那面残破却依旧挺立的“锐”字营旗,最后,望向西北鹰愁涧的方向。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杂着无边的悲痛和滔天的战意,在他胸中汹涌澎湃!
从此刻起,他不再是贾府的宝玉,不再是吏部的员外郎。
他是奋威将军,贾瑛!
是锐字营,新的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