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坡…就在前面…过了坡…离肃州…就不远了!”
宝玉嘶哑的声音,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上刮过的风,却带着一种近乎魔力的蛊惑,点燃了残兵们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
没有人知道“望乡坡”具体在哪里,但这名字本身,就代表着希望,代表着家。
队伍在宝玉的鼓动下,爆发出身体里最后残存的力量,挣扎着向前挪动。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脚下滚烫的黄沙仿佛要将人吸干。干渴和疲惫让视线模糊,许多士兵完全是靠着本能在行走,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虚无缥缈的“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天。
就在所有人都感觉那“望乡坡”只是一个绝望的幻影时,队伍最前方,一个负责了望的斥候,突然像被雷击中般僵立在原地!
他猛地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地平线的尽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城…城…!”
“是城墙!是肃州!是肃州城啊——!!!”
终于,一声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狂吼,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队伍中炸响!
瞬间,所有的疲惫、干渴、伤痛,仿佛都被这声狂吼驱散了!麻木的队伍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猛地骚动起来!无数双眼睛,瞬间聚焦到斥候所指的方向!
地平线上,在那片被风沙和热浪扭曲的视界尽头,一座巍峨、雄浑、如同洪荒巨兽般匍匐的城池轮廓,在落日的余晖中,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熟悉的、带着刀劈斧凿痕迹的城墙垛口,那高耸的、飘扬着模糊旗帜的城楼!不是幻影!是肃州!真的是肃州城!
“肃州!是肃州!”
“我们回来了!我们活着回来了!”
“将军!我们到家了!到家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堤防!
劫后余生的庆幸、失去袍泽的悲痛、一路奔逃的艰辛、对家乡的思念…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士兵们发出震天动地的哭嚎、嘶吼、狂笑!
有人跪倒在地,疯狂地亲吻着滚烫的土地;有人抱头痛哭,浑身颤抖;有人挥舞着残破的兵器,对着天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整个队伍彻底陷入了狂乱,原本勉强维持的秩序瞬间瓦解!
“回家!回家!” 宝玉看着那熟悉的城郭,眼眶瞬间湿润,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狂喜直冲头顶,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但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不能乱!最后关头,绝不能功亏一篑!
“不许停!不许乱!” 他猛地拔出“秋水”短剑,声音嘶哑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威严,狠狠劈向空中,“追兵还在后面!都给我起来!跑!跑起来!冲进城门才算活命!快——!!!”
他的吼声如同冷水浇头!士兵们瞬间从狂喜的混乱中惊醒!是啊!追兵!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噶尔丹骑兵,此刻就在身后不远处的烟尘中若隐若现!
“跑啊!”
“冲进城门!”
“别停下!快!”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一切!残存的士兵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潜能,互相搀扶着,拖着伤兵,甚至爬着,朝着那象征着生路的巍峨城门,发起了最后的、不顾一切的冲刺!
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伤兵的呻吟、以及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轰鸣,交织成一曲悲壮到极致的死亡进行曲!
肃州城头,早已警钟长鸣!
“报——!城西荒野发现不明军队!人数约两千!正向城门溃退!后方有追兵!”
“什么旗号?!”
“太远…太乱…看不清…等等!是‘锐’字!是锐字营的残旗!我的天!是周镇将军的锐字营!他们还活着!”
城头守军瞬间哗然!无数双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西方。
只见那支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来的队伍,衣衫褴褛,旌旗残破,人人带伤,浑身浴血,在夕阳的映照下,拖着长长的、绝望又挣扎的身影,正朝着城门亡命奔逃!
而在他们身后不足三里之地,滚滚烟尘冲天而起,那是如同黑色潮水般汹涌追来的噶尔丹骑兵!弯刀如林,杀气腾腾!
“快!快开城门!”
“是锐字营!是咱们的人!”
“弓箭手!弩车准备!压制追兵!掩护他们入城!”
“快去禀报大帅!锐字营残部回来了!后面有追兵!”
城头瞬间陷入一片紧张而有序的混乱!守将嘶声下令,巨大的绞盘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沉重的包铁城门在无数守军期盼而震撼的目光中,缓缓地、沉重地向内开启!
那开启的门缝,如同黑暗地狱中透出的一线天光!
“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冲啊!快冲进去!”
看到那缓缓开启的生命之门,奔逃的锐字营残兵爆发出最后、最狂野的力量!
他们丢掉了所有不必要的负重,甚至抛下了沉重的盾牌,伤兵被同伴架着、拖着、背着,如同决堤的洪流,不顾一切地涌向那越来越大的门缝!
宝玉冲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他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城门,看着门内影影绰绰的守军身影,看着城头上无数张紧张、震撼、带着难以置信神情的面孔…他知道,他们做到了!
周将军的血没有白流!张把总、李哨官、王队正…那么多兄弟的牺牲没有白费!他,贾瑛,把这支残兵,带回来了!
“噗通!”
“噗通!噗通!”
当第一个士兵踉跄着冲过城门洞,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城内坚实的石板路上时,如同引发了连锁反应。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士兵冲入城门,在确认自己终于安全的那一刻,紧绷的神经瞬间断裂,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纷纷瘫倒在地!
有人放声大哭,有人仰天狂笑,有人则直接昏死过去。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城门内,浑身是血和泥污,甲胄残破,武器散落,如同被遗弃的破旧玩偶。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巨大的疲惫、伤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无比凄惨又无比震撼的画面。
宝玉是最后一个踏入城门的。当他一步跨过那冰冷的、象征着生死界限的门槛时,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彻底抽空。
他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向前扑倒!但他手中的“秋水”短剑,却如同最后的倔强,深深插入身下的石板缝隙,支撑着他没有完全倒下。
他单膝跪地,拄着剑,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部的灼痛。
汗水、血水、泥污混合在一起,从他额头上不断滴落,模糊了视线。沉重的甲胄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肩头一处被箭矢擦破的伤口,正汩汩地渗出暗红的血液。
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城门内瘫倒一片、如同从地狱归来的袍泽,看着他们褴褛的衣衫、凝固的血污、空洞又带着一丝庆幸的眼神…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沉重的责任感,如同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
这就是他带回来的兵…周将军交给他的锐字营…只剩下这些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盔甲鲜明、杀气腾腾的骑士如同旋风般冲到城门口!
为首一人,身形高大如山,一身玄色重甲,须发戟张,正是威国公!
老帅飞身下马,动作依旧矫健。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城门内这如同修罗场般的景象——那遍地瘫倒、伤痕累累、气息奄奄的残兵,那面几乎被撕成布条、却依旧被某个士兵死死攥在手中的“锐”字残旗…最后
他的目光定格在城门洞下,那个单膝跪地、拄着短剑、浑身浴血、摇摇欲坠却依旧努力挺直脊梁的年轻身影——贾宝玉!
威国公的虎躯猛地一震!这位见惯了尸山血海、心如铁石的老帅,此刻眼中竟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痛彻心扉的悲怆,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