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城内,紧邻西城墙根下,一片相对完整的营区被紧急划拨出来,挂上了崭新的“锐字营”营牌。然而,营内景象却与这崭新的牌子形成了刺目的反差。、
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和伤患特有的颓败气息。临时搭建的营帐内挤满了呻吟的伤兵,医官和随军郎中穿梭其间,个个面色凝重,疲于奔命。
营区空地上,聚集着劫后余生的士兵们,他们或坐或卧,衣衫褴褛,甲胄残破,眼神中残留着鹰愁涧的惊悸与失去同伍的悲痛,更多的则是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茫然。
清点后的数字触目惊心:随宝玉杀出重围、活着回到肃州的锐字营将士,连同沿途收拢的散兵,总计不足两千三百人!且人人带伤,建制混乱,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肃州城的阳光透过营帐的缝隙,落在新任奋威将军贾瑛的脸上。
他肩头的箭伤已被妥善包扎,但失血和巨大的精神消耗让他脸色依旧苍白。然而,那双眼睛却如同被淬炼过的寒星,锐利、沉静,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
他褪去了文官的儒雅,也洗尽了初临战阵的惶惑,只剩下铁与血浇铸出的冷硬轮廓。他站在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上,目光缓缓扫过台下这些疲惫、伤痛、眼神复杂的将士。
“锐字营的弟兄们!” 宝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本将知道你们累!知道你们痛!知道你们心里憋着火!想报仇!”
台下死寂一片,无数双眼睛聚焦在他身上。
“但这里是军营!是战场!” 宝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周镇将军用命换回来的,不是让我们在这里舔伤口、等死!
是让我们活下来!活下来干什么?重整旗鼓!为死去的弟兄报仇!为锐字营雪耻!为朝廷效死!”
他猛地一拍身前的木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从今日起!锐字营,军法如山!令行禁止!懈怠军务者——斩!临阵退缩者——斩!骚扰百姓者——斩!乱我军心者——斩!”
四个“斩”字,如同四把冰冷的钢刀,悬在了每个人的头顶!
他那冰冷的目光扫过几个眼神闪烁、在入城后曾有劫掠百姓劣迹的兵痞,那几人顿时如坠冰窟,瑟瑟发抖。
“张千总!” 宝玉目光转向肃立一旁的张把总(因功擢升)。
“末将在!”
“着你暂代一营管带!统领原前锋营精锐!即刻整编,补充兵员!”
“嗻!” 张千总抱拳领命,声如洪钟。
“李守备!” (李哨官擢升)
“末将在!”
“着你暂代二营管带!统领原中军精锐!同样,整编补充!”
“嗻!”
“王都司!” (王队正擢升)
“着你暂代三营管带!统领原后队及收拢散兵!严加操练,不得有误!”
“嗻!”
宝玉一连串任命,迅速搭建起自己的指挥核心。张、李、王三人皆是周镇旧部,更是随他血战突围的生死弟兄,忠诚可靠,在军中素有威望。他们的擢升,既是论功行赏,更是稳定军心、掌控部队的关键。
“首要之务!” 宝玉声音沉凝,“全力救治伤兵!所有医官、药材,优先保障!伤兵营所需,本将亲自督办!敢有克扣怠慢者,军法从事!”
“其次!收拢散兵,整编建制!所有归队弟兄,登记造册!军官空缺,由各营管带从突围有功、忠勇可靠者中擢升,报本将核准!”
“其三!抚恤英烈!本将即刻具文上报,请朝廷厚恤!阵亡弟兄名册,由各营伍长以上军官,当众宣读!明日辰时,全军缟素,于营中设祭,遥祭周镇将军及所有殉国弟兄!”
提到周镇和阵亡将士,宝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悲怆,台下更是响起一片压抑的啜泣声。宣读名册、设祭遥奠,既是对英灵的告慰,更是点燃复仇怒火、凝聚军心的关键一步!
命令下达,整个锐字营如同被鞭策的伤兽,开始艰难地运转起来。伤兵营成了重中之重。宝玉每日必至,不顾医官劝阻,亲自查看重伤员的情况,询问所需。
他将王夫人所赠的、自己一直舍不得用的几瓶上等金疮药,毫不犹豫地分给了伤势最重的几名士兵。当看到一名年轻士兵因伤口溃烂高烧不退,而营中缺少关键药材时,他眉头紧锁,忧心如焚。
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报——将军!营外…营外来了好多大车!说是…说是京城贾府,感念将士忠勇,捐赠的药材物资!” 传令兵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宝玉猛地起身,大步走向营门。只见营门外,数十辆满载的大车排成长龙!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但浓郁的药香已弥漫开来!领头的是一个风尘仆仆、管事模样的人,见到宝玉一身将军戎装,先是一愣,随即恭敬地递上一份礼单和一封书信。
“小的奉贾府林奶奶之命,押送金疮药一千瓶、止血散五百斤、各类成药三百匣、精制皮甲内衬八百副、精铁箭头三万支…另有白银五千两,专供抚恤阵亡将士家眷之用!
贾府林奶奶言道,此乃贾府上下一点心意,感念将军及锐字营将士为国戍边,浴血杀敌!”
宝玉展开礼单,看着上面密密麻麻、价值不菲的物资名录,尤其是那“金疮药一千瓶”、“止血散五百斤”的字样,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他强忍着,打开那封没有署名的信笺,里面只有一张素白的宣纸,上面是那熟悉无比、清丽中带着风骨的字迹:
“持正守心”
四个字,力透纸背!仿佛带着江南的烟雨和千钧的嘱托,瞬间抚平了他连日来的焦灼与疲惫!
“好!好!好!” 宝玉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微微发颤。他猛地转身,面向营内所有被惊动、正翘首以盼的将士,高高举起那份礼单,声音洪亮,充满了力量:
“弟兄们!看到了吗?!这是京城贾府!感念我锐字营将士忠勇,倾尽家财,千里驰援!送来了救命的药材!御寒的皮甲!杀敌的箭矢!还有抚恤阵亡弟兄家眷的银子!”
“朝廷没有忘记我们!父老乡亲没有忘记我们!这,就是我们的后盾!”
“所有物资,优先配发伤兵营!优先配发一线将士!本将在此立誓,必让每一份心意,都用在刀刃上!用在弟兄们身上!”
“贾府高义!”
“谢将军!谢贾府!”
“誓死杀敌!报答恩情!”
营内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原本低迷的士气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瞬间高涨!
士兵们看着那一车车救命的物资,看着主将眼中闪烁的激动与感激,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被重视感油然而生!他们看向宝玉的目光,除了之前的敬畏,更添了深深的感激和认同!
这位年轻的主将,不仅带他们杀出重围,竟还有如此深厚的背景和能量,能弄来如此急需的物资!跟着这样的将军,有活路!有希望!
物资的抵达,如同及时雨,极大地缓解了锐字营的困境。伤兵得到了更好的救治,士气得到了极大的提振。宝玉趁热打铁,在整编队伍、严肃军纪的同时,也开始了另一项至关重要的任务。
深夜,锐字营主将大帐内,灯火通明。宝玉褪去了白日的威严,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常服,端坐在书案后。案上,铺开了一份特制的、用于密奏的明黄折子。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手腕沉稳,落笔如刀:
“奋威将军、统领锐字营臣贾瑛,谨以血诚,泣血上奏:”
他以最精炼、最客观的笔触,详述了锐字营前出侦察、鹰愁涧遇伏、周镇将军壮烈殉国、自己临危受命指挥突围的全过程。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周镇将军的敬仰与悲悼,对牺牲将士的痛惜,也隐晦地提及了突围的惨烈与将士们的忠勇。
然而,笔锋一转,墨色陡然变得凌厉:
“…然,臣百死之余,痛定思痛,窃以为此役之败,非战之罪,实有隐情,不得不冒死陈奏:”
“其一,地图存疑,斥候尽殁。 我军所持鹰愁涧舆图,与实地险要多有出入,尤以‘一线天’伏击点地形偏差为甚。
前出斥候十二组,按例半时辰一报,然自入涧三十里后,竟无一讯传回!此绝非偶然!恐有内奸泄密,或斥候路径早被预知截杀!
恳请朝廷彻查地图来源及斥候选拔传递之环节!”
“其二,友军近在咫尺,坐视不救。 前锋营冯紫英部,驻守落雁坡,距鹰愁涧不足四十里,且有烽燧相通。
我军遇伏,烽烟三倍告急,然直至末将率残部浴血突围至谷口,未见冯部一兵一卒策应!
更无预警!致使我军孤军苦战,伤亡惨重!此等行径,实难解之!恳请朝廷明察冯紫英部是日动向及军令执行!”
“其三,粮秣军械,劣质短缺。 出征前,粮台钱友谅所拨粮草,多有霉变;箭矢箭头,多有锈蚀、脆裂;皮甲内衬,轻薄如纸!
此等劣械,焉能杀敌?焉能保命?若非将士用命,早已全军尽墨!恳请朝廷严查钱友谅所部后勤供应,追查劣质军械来源,以正军法,以慰亡魂!”
写到这里,宝玉的笔锋停顿了一下,眼中寒光闪烁。
他深知这弹劾的分量,直指北静王系的冯紫英和钱友谅,甚至可能牵扯更深。但他更清楚,周镇将军和数千将士的血不能白流!
锐字营的重建,需要一个交代!更需要扫清障碍!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
“…臣自知位卑言轻,然目睹忠勇将士枉死,心如刀绞!锐字营经此重创,兵员十去七八,甲胄军械损失殆尽,伤兵满营,粮秣医药奇缺,重建之难,难于登天!
万望朝廷体恤下情,速拨精壮兵员、精良甲胄、足额粮饷、上等药材,以助我营重铸锋锐,为国守边,为死难弟兄复仇雪恨!臣贾瑛,泣血顿首,谨奏!”
落款:奋威将军、统领锐字营臣 贾瑛。
墨迹未干,宝玉小心地将密折封入特制的铜管,用火漆封缄,盖上自己的将军印信。这封密折,将经由威国公的特别渠道,以最快的速度,直送御前!
做完这一切,宝玉并未立刻休息。他缓缓起身,走到帐内兵器架旁。架上,静静摆放着两柄剑。
一柄是周镇将军那柄染血的、沉重宽厚的战刀。刀身虽已擦拭干净,但那暗红的血槽和几处崩裂的刃口,无声诉说着主人的勇烈与最后的悲壮。
另一柄,是他自己的“秋水”短剑。剑身如一泓寒水,清冷幽深。
宝玉伸出手,先拿起周镇的佩刀。冰冷的触感传来,仿佛能感受到那位铁血将军不屈的英魂。他取出一块干净的软布,蘸上一点珍贵的枪油,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擦拭着刀身。
从刀镡到刀尖,每一寸都擦拭得锃亮,仿佛在完成一种庄严的仪式。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眼神中充满了敬仰、悲痛,以及一种沉甸甸的继承。
擦完长刀,他将其郑重地放回架上。然后,拿起了自己的“秋水”短剑。这一次,他用的是一方素白的丝帕——那是黛玉随物资送来的,带着淡淡的、熟悉的冷香。
他用丝帕,同样专注地擦拭着“秋水”的剑身。冰凉的剑刃映照着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的脸庞,眼神锐利如鹰,再无半分昔日的迷茫与优柔。
擦完剑,宝玉手持“秋水”,走到帐门口,掀开帐帘。肃州的夜风带着寒意扑面而来。他抬头,望向西北方向,那是鹰愁涧,是周镇将军和数千弟兄埋骨之地。
夜空中,寒星闪烁,如同无数双不瞑的眼睛。
宝玉的眼神变得无比幽深,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片染血的山谷。他手中的“秋水”短剑,在星光下反射出冰冷而决绝的寒芒。
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同寒铁交击,在寂静的夜风中回荡:
“周将军…这柄刀,这锐字营,我会让它重新锋利起来…”
“直至…饮尽仇寇之血!”
砺剑之路,在血火洗礼与弟兄托付中,于这西北边关的寒夜之下,铸就了第一道,染血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