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静王府长史带来的那方金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云栖别业表面平静的水面下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涟漪。宝玉将其弃于书案角落,再未多看一眼,仿佛那只是块碍事的顽石。然而,书房内灯火燃得更久,沙沙的书写声也愈发急促,仿佛要以这倾泻的墨迹,冲刷掉那金印带来的诱惑与寒意。
利诱不成,砒霜的毒性,便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
几日后,林之孝带着两名健仆,天未亮便下山,前往宛平县最大的粮行“广丰号”采买秋粮。往年此时,云栖的采购虽不算大宗,但“广丰号”的掌柜看在现银交易和黛玉持家有道的份上,一向颇为客气。然而这次,林之孝递上采购单和银两,那胖掌柜却捻着胡须,皮笑肉不笑:
“林管家,实在对不住啊。您要的这五百石上等粳米…小店存货不足了。”
“不足?”林之孝皱眉,“前几日贵号伙计还说新粮入库,存粮充足。”
“哎呀,那是前几日了!”掌柜一脸无奈,“这不,昨儿顺天府衙刚下了文书,说京畿要备战备荒,征调存粮,小店这点家底,大半都得上交官仓了!剩下的,还得紧着城里的老主顾…您看,要不…先匀您五十石陈米?价钱嘛,如今粮价飞涨,这陈米也得按新米价算,三钱银子一石。”
“三钱?!”林之孝身后的仆役忍不住惊呼,“掌柜的,上个月新米才二钱一石!”
“此一时彼一时嘛!”掌柜拉下脸,“林管家,您也是明白人。如今这光景,有粮就不错了!您要嫌贵,那就…请便?” 言语间的刁难与坐地起价,毫不掩饰。
林之孝脸色铁青,强压怒火。他知道,这定是北静王的手笔!所谓的“备战备荒”,不过是卡他们脖子的借口!他忍痛以高价买了五十石陈米,又去其他店铺采买盐铁药品,无一例外,要么被各种理由推脱(“盐引未到”、“铁器管制”、“药材需官府批文”),要么价格高得离谱。最终只勉强买到少量粗盐和几包寻常草药,铁器则一无所获。回山的路上,林之孝步履沉重,心头如同压着巨石。
这仅仅是开始。
又过了几日,后山新开垦的向阳坡地上,十余名劳力正挥汗如雨地平整土地,准备播种冬麦。阳光正好,山风送爽。突然,一阵尖锐的唿哨声从密林中响起!紧接着,二三十个蒙面汉子如同鬼魅般窜出,手持棍棒、柴刀,甚至还有几把闪着寒光的腰刀,不由分说便扑向劳作的众人!
“山匪!是山匪!” 劳人们惊惶失措,纷纷丢下农具奔逃。
“别慌!抄家伙!” 正在附近巡视的晴雯厉喝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她手中并无兵刃,只有一根平日练习用的硬木短棍。阿大、阿二紧随其后,手持锄头、铁锹。
那些“山匪”显然训练有素,目标明确——抢掠而非杀人!他们砸毁了几架新制的犁耙,抢走堆放在田头的几袋种子和农具,还故意打伤了几个跑得慢的劳人,下手狠辣却避开要害。混乱中,一个蒙面汉子挥刀砍向一名跌倒的老农!
“找死!” 晴雯怒叱,身形如电,短棍精准地砸在对方手腕上!“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惨叫,腰刀脱手飞出。晴雯脚尖一挑,抄起腰刀,反手格开另一人劈来的柴刀,顺势一脚将其踹飞!动作干净利落,狠辣果决。
阿大、阿二也红了眼,锄头铁锹舞得虎虎生风,逼退近身的匪徒。那些“匪徒”见晴雯等人如此悍勇,又见目的基本达到(制造恐慌,抢走部分物资),唿哨一声,丢下受伤的同伙,迅速退入密林,消失不见。
战斗短暂而激烈。地上留下几滩血迹和几件被丢弃的破烂衣物。晴雯脸色冰冷,走到那个被砸断手腕、哀嚎不止的“匪徒”身边,一把扯下他的蒙面巾,露出一张陌生的、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她捡起地上那把制式腰刀,刀身靠近护手处,一个模糊的、似乎被刻意打磨过的印记隐约可见——那是军中制式武器的标记!
“哼!装神弄鬼!” 晴雯眼中寒光四射,将腰刀重重插在地上。
消息传回精舍,书房内的宝玉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圈椅。他冲到窗前,望向传来喧闹声的后山方向,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地方刁难尚可忍,这伪装匪徒、伤及无辜的卑劣行径,已触及其底线!
“二哥哥,冷静!” 黛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此乃北静毒计,意在乱你心神,扰你清修!你若动怒,正中其下怀!”
宝玉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回身,看到黛玉沉静如水的眼眸,心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寒意取代。他走回书案,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最终落在摊开的策论草稿上。那上面,是他昨夜写下的关于“民本”与“吏治”的思考。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草稿的空白处,用力写下八个大字:
处变不惊,方显本色!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忧虑与不屈,都灌注于这八字之中!
“妹妹说得对。” 宝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魑魅魍魉,跳梁小丑,其行可诛,其心可鄙!然我辈读书明理,岂能因彼等卑劣伎俩而自乱阵脚?扰我心神?妄想!”
他重新坐下,将那份染着后山劳人血迹的愤怒,化为笔下更加沉雄的力量。沙沙的书写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沉稳,更加有力。他不再仅仅是在研读圣贤书,更是在用这方寸纸笔,构筑一道抵御外界风雨的精神壁垒!
黛玉看着宝玉迅速沉静下来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她悄然退出书房,对守在外面的紫鹃低声道:“传话给晴雯和林管家:一、加强后山劳作护卫,增派暗哨;二、伤者好生医治抚恤;三、被抢农具种子,尽快补充,所需银钱,从我的体己里支取。另外…”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告诉山下所有与我们交易的店铺,尤其是粮行药铺,今日涨价、刁难之‘恩’,云栖记下了。来日方长!”
紫鹃领命而去。黛玉站在廊下,望向山下市镇的方向。她知道,北静王的毒箭,绝不会仅此一支。果然,没过两日,茗烟气喘吁吁地从山下跑回,脸色难看:
“二爷,姑娘!不好了!山下…山下都在传,说…说咱们云栖窝藏了前朝逃亡的钦犯!说二爷您…您勾结叛逆,手握巨资,招兵买马,图谋不轨!还…还说您表面奉旨维生,实则是…是忠顺王爷安插在西山的眼线,要…要跟北静王爷作对!说得有鼻子有眼,好些相熟的山民见了咱们的人,都躲着走了!”
谣言!更加恶毒、更加致命的谣言!如同无形的毒雾,开始侵蚀云栖赖以生存的外部环境!
书房内,宝玉握着笔的手再次紧了紧,指节发白。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利诱不成,便施威逼;威逼不够,再放谣言…水溶,你也就只剩下这些下作手段了吗?” 他低声自语,随即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这贡院之门,我贾宝玉,入定了!”
他提笔,在“处变不惊,方显本色”八字旁,又添一行小注:
流言蜚语,不过清风过耳;心志所向,方为砥柱中流!
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吹得山林呜咽作响。而书房内,那盏孤灯下的身影,却如同山岳般,在风雨欲来的黑暗中,愈发显得挺拔而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