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云栖别业的书房内,灯火长明。宝玉伏在宽大的书案上,指尖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泛白,目光却如磐石般沉凝,紧紧锁在摊开的《历代名臣奏议》上。冯紫英送来的那本厚重策论集已被翻得起了毛边,旁边堆满了各类经史注疏和茗烟从山下费力搜罗来的时政策论剪报。窗外是西山沉沉的夜色,而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方寸之地,和那条以笔墨铺就的荆棘之路。沙沙的书写声,是这寂静山夜里唯一的战鼓。
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随即是紫鹃压低的声音:“二爷,姑娘,林管家来报,北静王府…又来人了。这次是王府长史亲自带人,已至院门外。”
宝玉笔尖一顿,一滴浓墨在宣纸上泅开一小片阴影。他抬起头,与坐在一旁静静看书的黛玉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了然和凝重。
“请至前厅奉茶,我们稍后便到。”黛玉的声音依旧清越平静,放下书卷,起身为宝玉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
前厅内,灯火通明。一位身着深青色锦袍、面容精干的中年男子端坐客位,正是北静王府的长史。他身后侍立着两名魁梧的带刀护卫,气势迫人。见宝玉和黛玉并肩而入,长史起身,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拱手道:“宝二爷,林姑娘,深夜叨扰,实属冒昧。然王爷有命,不敢怠慢。”
“长史大人言重了,请坐。”宝玉还礼,态度谦恭,眉宇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受宠若惊的惶恐。
分宾主落座。长史也不多寒暄,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明黄锦缎包裹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放在两人面前的紫檀小几上。他解开锦缎,露出里面一方小巧玲珑、却通体由赤金打造、印钮雕琢成螭龙盘踞模样的金印。印底赫然是篆刻的“云栖”二字,在烛火下熠熠生辉,散发着令人心旌摇曳的贵气与威权。
“王爷对宝二爷,始终是念着旧日情谊,寄予厚望。”长史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目光灼灼地盯着宝玉,“王爷有言:‘他日功成,必复贾府昔日荣光,赐爵封王!’而这云栖宝地——”他指了指那方金印,“王爷亲口许诺,永为贾氏封邑,世袭罔替!此印,便是王爷信诺的象征!”
利诱!赤裸裸而又令人无法抗拒的利诱!复爵封王,永镇云栖!这几乎是给一个破落罪臣之家画下了一张足以令任何人疯狂的、通往权力与富贵巅峰的蓝图!
宝玉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他盯着那方小小的金印,眼中流露出强烈的震惊、渴望,甚至…一丝茫然。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想去触碰那象征着无上荣宠的金印。长史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弧度。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黄金时,宝玉的手猛地顿住,如同被烫到一般缩了回来。他脸上瞬间布满了更深的惶恐与不安,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王…王爷厚恩,宝玉…宝玉感激涕零!然…然宝玉乃戴罪之身,犹如泥沼沉沦,自顾尚且不暇,何德何能…敢受此天高地厚之恩?!此等重宝,象征王爵封邑,宝玉…宝玉实不敢受!恐…恐污了王爷清名,更恐…无福消受,折了自身寿数啊!” 他连连摆手,身体甚至微微后仰,仿佛那金印是噬人的猛兽。
长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他盯着宝玉那张写满“怯懦”与“惶恐”的脸,语气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宝二爷过谦了。王爷既看重你,自有王爷的道理。只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云栖虽好,毕竟地处西山,偏僻了些。近来京畿地面不甚太平,流民四起,山匪也颇有啸聚之势。王爷虽有心回护,然鞭长莫及,万一有那不开眼的宵小惊扰了宝二爷清修,或是伤了这云栖一草一木…王爷纵有回天之力,也恐…力有不逮啊。”
威逼!与利诱如影随形!那“流民”、“山匪”字眼,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宝玉的心头。
黛玉适时地轻轻拉了拉宝玉的衣袖,低声道:“二哥哥,王爷恩典如山,我等唯有铭感五内。然此等重器,确非我等戴罪之身可承。不如…不如依旧恳请王爷,容我等暂栖于此,静待天时…若他日真有机缘,再思报效王爷于万一?” 她的话语轻柔,却将宝玉的“惶恐”与“推脱”圆了过去,再次抛出了“静待天时”这根若有若无的线。
宝玉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极是极!妹妹所言甚是!长史大人,王爷厚恩,宝玉万死难报!只求王爷垂怜,容宝玉暂栖云栖,闭门思过,静待天时…他日…他日若真有福缘,宝玉…宝玉定当粉身碎骨以报!” 他言辞恳切,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将那“无能”、“怯懦”、“只求苟安”的人设演绎得淋漓尽致。
长史的目光在宝玉和黛玉脸上来回扫视,试图从那惶恐不安的表情下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最终,他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与不易察觉的轻蔑。看来这贾宝玉,果然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被抄家吓破了胆,只知苟且偷生,毫无男儿血性与担当!王爷的看重,怕是错付了。
他收起脸上的冷意,重新挂上那副公式化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已无半分温度:“宝二爷与林姑娘的意思,本官明白了。此话,本官定当一字不差,回禀王爷。” 他不再看那方被遗弃在几上的金印,仿佛那已是不值一提的废物,起身拱手,“夜深了,本官告辞。”
“长史大人慢走。” 宝玉和黛玉连忙起身相送,姿态依旧谦卑。
直到长史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通往山下的黑暗小径中,宝玉脸上那层厚厚的惶恐与卑微,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他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脊背,眼神在夜色中变得锐利如鹰,再无半分怯懦。
“妹妹,好险。” 他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紧绷后的沙哑。
黛玉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方被遗弃的、烛光下依旧刺眼的金印上:“这糖衣下的砒霜,是越来越毒了。复爵封王,永镇云栖…好大的手笔,好深的算计!”
两人不再言语,默契地转身,快步回到书房。门被紧紧关上,隔绝了外界。
宝玉走到书案前,方才那方承载着滔天诱惑与致命威胁的金印,此刻被他如同丢弃秽物般,随意地扫落在书案一角,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看也不看,径直拿起那支饱蘸浓墨的紫毫笔,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书卷上。
“利诱威逼,不过如此。” 他的声音恢复了沉静,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冽,“他水溶想用这黄白之物和虚妄承诺,买我贾宝玉的脊梁,买这云栖数十口的性命去填他的野心沟壑?痴心妄想!”
笔尖重重落下,在雪白的宣纸上划出坚定的一竖,力透纸背。
“这书案,才是我真正的战场!这笔墨,才是我守护的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