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谣言如同跗骨之蛆,虽不致命,却令人不胜其烦,更隐隐切断了云栖与外界本就不多的善意联系。精舍内的气氛,在表面的平静下,绷得更紧了。晴雯加强了外围的警戒,林之孝带着劳力们抢修被“山匪”破坏的农具,探春则更加精打细算地调配着日益紧张的物资。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紧闭的书房门,仿佛那里燃着的灯火,是这风雨飘摇中唯一的定海神针。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里,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踏着暮色,再次出现在云栖别业的院门外。
是冯紫英。
与上次奉王命而来时的公事公办不同,此刻的他,形销骨立,眼窝深陷,一身半旧的箭袖袍沾满尘土,下巴上胡茬凌乱,往日的英武豪迈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颓唐。他牵着的马也显得无精打采,马鞍旁挂着的佩剑,鞘上蒙尘,再无寒光。
“冯…冯大爷?” 守门的阿大认出他,吃了一惊。
冯紫英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烦请通禀…冯紫英,求见宝二爷。”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消息传到书房,宝玉和黛玉都是一怔。冯紫英?在这个节骨眼上?北静王又派他来做什么?利诱威逼不成,换了苦情戏码?
“请他到前厅稍候。” 黛玉沉吟道,随即看向宝玉,“二哥哥,此人心绪不宁,恐有变故。我陪你去?”
宝玉摇摇头,眼神复杂:“不必。他既点名见我,想必有话要说。妹妹且在书房等我。” 他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走出了这方隔绝风雨的天地。
前厅里,冯紫英没有坐,只是背对着门口,负手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山水图,背影萧索。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当看到宝玉走进来时,他眼中瞬间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痛苦,有挣扎,甚至还有一丝…绝望。
“宝…宝兄弟。” 冯紫英的声音干涩,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冯大哥。” 宝玉拱手,语气平静,带着一丝疏离的客气,“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 冯紫英苦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我冯紫英如今…还有什么资格‘见教’于你?” 他猛地向前一步,眼神灼灼地盯着宝玉,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激动,“宝兄弟!我今日来,非奉王命!是…是我自己想来!我来,是想问问你!问问你为何如此执拗?!王爷待你…待你难道还不够仁至义尽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更带着一种深切的痛苦:“复爵封王!永镇云栖!这是多少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泼天富贵!王爷真心实意要拉你一把,你为何…为何就是不肯领情?!你可知…可知王爷对你有多失望!有多愤怒?!”
宝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冯紫英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他用力抓住宝玉的手臂,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却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哽咽:
“宝兄弟!你…你难道还在怨王爷当年…当年贾府被抄时,没有出手相救吗?你怨我…怨我没有拼死相护吗?” 他眼中布满血丝,痛苦地摇头,“你错了!我们都错了!王爷他…他当年并非不想救!实在是…实在是忠顺一党势大,圣心难测啊!王爷若贸然出手,非但救不了贵府,自身难保,更会连累…连累更多依附于他的家族门生!王爷是…是为了保存实力,为了今日这‘靖难’大业,才不得不…不得不忍辱负重,袖手旁观啊!这份苦心…这份苦心…宝兄弟,你…你难道真的不懂吗?!”
情感绑架!赤裸裸的情感绑架!将当年北静王府的冷漠袖手,美化成深谋远虑的“忍辱负重”!将今日的招揽谋逆,包装成对“旧谊”的补偿和“大业”的召唤!
宝玉的手臂被冯紫英抓得生疼,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颤抖和那份发自内心的痛苦挣扎。冯紫英,这位曾经光明磊落的世兄,如今深陷泥潭,良知未泯却又无力挣脱,只能被北静王当作一枚攻心的棋子!
“冯大哥,” 宝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缓缓地、却坚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你的苦,你的难,宝玉…明白。”
他没有反驳那套“忍辱负重”的说辞,也没有指责当年的袖手旁观。他只是看着冯紫英那双充满血丝和痛苦的眼睛,一字一句,带着深深的惋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
“王爷所行之事,凶险万分,动辄身死族灭!大哥你一身本领,忠义双全,本该是国之栋梁,沙场扬名!何苦…何苦自陷泥淖,为虎作伥?若能抽身…若能迷途知返,纵有万难,宝玉…愿倾云栖之力,助大哥脱困!寻一清净之地,安度余生,岂不胜过这…这刀尖舔血、良心煎熬的日子?”
劝返!宝玉没有顺着冯紫英的苦情戏码走,而是直指核心——点明北静王谋逆的凶险,唤醒冯紫英内心深处的忠义与良知,并给出了一个带着温度的承诺:愿助其脱困!
冯紫英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宝玉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隐秘、最痛苦的角落!脱困?迷途知返?他何尝不想!可…北静王府的烙印早已深深刻下,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家人亲族的性命也捏在王爷手中…一步错,步步错,早已是身不由己,回头无岸!
他眼中的挣扎瞬间达到了顶点,痛苦、渴望、绝望交织翻滚。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宝玉的目光灼伤,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最终,所有的情绪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悲凉与无奈的叹息。
“…身不由己…一步错,步步错…” 冯紫英的声音低哑得如同梦呓,他不再看宝玉,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踉跄着向门外走去,“宝兄弟…你…好自为之吧!”
那背影,佝偻而绝望,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很快便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宝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冯紫英最后那句“身不由己”和那绝望的背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劝返失败了。这位世兄,终究没能挣脱那无形的枷锁。
他沉默地走回书房。黛玉一直守在门边,见他回来,眼中带着询问。
“走了。” 宝玉的声音有些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清亮,“他…很痛苦。劝不动。”
黛玉轻轻握住他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安慰。
宝玉没有沉溺于这短暂的伤感。他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方被冷落的金印,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最后落回那堆叠的书卷和未完成的策论草稿上。冯紫英的痛苦挣扎,北静王的阴狠毒辣,山下的流言蜚语,后山的血腥袭击…所有的压力、愤怒、忧虑与悲悯,在此刻如同熔岩般在他胸中奔涌!
他猛地抓起那支紫毫笔,饱蘸浓墨,不再犹豫,不再思虑,任由胸中激荡的情绪化为笔下奔涌的文字!他不再写那些四平八稳的经义注解,而是直接在一张新的宣纸上,挥毫泼墨,写下醒目的标题:
论权臣以私恩挟制之害!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文章如江河奔泻,直指核心:
“权臣之患,非独在其势,尤在其术!挟旧日之私恩,饰谋逆为义举;以虚妄之厚利,诱忠良入歧途!美其名曰‘保全’、‘苦衷’,实则包藏祸心,以恩义为锁链,以情谊为牢笼!使人身陷泥淖,良知煎熬,欲脱不能,终成其鹰犬爪牙,行悖逆之事,遗万世之羞!此等挟制,较之明火执仗,尤为阴毒!盖其毁人于无形,灭志于温情,使忠义之士,堕为乱臣贼子而不自知!…”
字字如刀,句句似剑!锋芒毕露,毫无遮掩!这既是对北静王卑劣手段的犀利剖析与控诉,也是宝玉自身心志的坚定宣言!他将冯紫英的遭遇、自身的处境、对权术的洞察,尽数倾注于笔端!
书房的灯火,映照着宝玉奋笔疾书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坚定的影子。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山风呜咽,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然而,在这方小小的书斋内,一颗饱经磨砺的心,正以笔为戈,以墨为甲,在思想的战场上,向那无形的压迫与黑暗,发起了最猛烈的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