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的脚步匆匆,带着山间微凉的春风,很快便将宝玉从后山寻了回来。他穿着便于劳作的靛蓝粗布短褐,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额角还带着未干的汗珠,眉宇间却因探春简短的“北静王来人送信送礼”而凝上了一层寒霜。
“妹妹?” 宝玉一进黛玉的卧房,目光便锁定了书案上那尚未收起的、深紫色贡缎包裹的锦盒和那封洒金笺的信函。北静王的狮钮玉印在光线下刺目地映入眼帘。
黛玉已屏退了紫鹃,房内只余他们二人。她指了指书案,声音平静无波:“慧明大师转交的。来人自称王府旧仆,留下东西便走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锦盒里,是极贵重的玉佩、玉镯和一方田黄冻石纸镇。”
宝玉的眉头拧得更紧。他几步走到案前,没有先去碰那锦盒,而是直接拿起了那封沉甸甸的信函。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玉印,仿佛被烫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撕开了封口,抽出了里面同样质地精良的信笺。
信是北静王的亲笔,字迹依旧雍容华贵,力透纸背:
瑛弟台鉴:
暌违日久,思之甚切。惊闻贤弟阖府骤遭风雨,身陷囹圄,愚兄五内俱焚,痛彻心扉!奈何天威难测,朝堂掣肘,愚兄虽有心斡旋,却力有未逮,每每思及,愧怍难当,夙夜难寐!
今闻贤弟奉旨维生,于西山云栖别业安身,虽处江湖之远,然能远离是非,耕读传家,兄心稍慰。唯念贤弟少年俊彦,明珠蒙尘,屈居山野,实乃我朝之憾!想昔日荣府钟鸣鼎食,贤弟何等意气风发?如今门庭冷落,兄思之,不胜唏嘘。
愚兄虽处庙堂,然夙夜忧劳,常感世事维艰,奸佞(暗指忠顺等)当道,蒙蔽圣聪,致使忠良(暗指贾府)含冤,贤才(暗指宝玉)埋没。此非社稷之福,亦非黎民之幸也!
今遣旧仆,奉上薄仪数件,聊表寸心,非敢言慰,唯愿贤弟善加珍摄,勿以一时困顿为念。“雏凤清于老凤声”,贤弟乃璞玉浑金,他日风云际会,必有腾骧九天之时! 愚兄于京中翘首以待,盼有朝一日,能与贤弟再续旧谊,共扶明主,涤荡乾坤,还我朝堂朗朗青天! 彼时,贤弟之才得展,贾府之冤得雪,岂非快事?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万望珍重,静候佳音。
兄 水溶 手书
信不长,却字字如刀,句句藏锋!
宝玉读着,脸色越来越沉。信中先是惺惺作态地表达“痛心”与“愧疚”,将当初的袖手旁观归咎于“天威难测”和“朝堂掣肘”。接着便是赤裸裸的挑拨与煽动!将贾府之祸完全归罪于“奸佞”(忠顺王等)蒙蔽圣上,暗示皇帝昏聩。最后,便是那画龙点睛的诱惑与暗示——“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期许,“共扶明主,涤荡乾坤”的图谋!这哪里是叙旧?分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招揽他入伙谋反的投名状!
“好一个‘共扶明主’!” 宝玉猛地将信笺拍在书案上,声音冰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宝玉通过后世红楼梦得知,北静王有谋反之心。“他这是要拉我下水,行那大逆不道之事!将贾府最后一点血脉,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眼中怒火燃烧,那“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旧日赞誉,此刻听来只觉无比讽刺。
黛玉早已凑近,飞快地扫过信笺内容。她的脸色也凝重异常,但比宝玉更快地冷静下来。她拿起那封信,又仔细看了一遍,尤其是最后几句,指尖在那“共扶明主,涤荡乾坤”和“静候佳音”上轻轻划过。
“二哥哥息怒。” 黛玉的声音清冷如泉,瞬间浇熄了宝玉心头的部分燥火,“北静王此信,看似情真意切,实则包藏祸心。他不仅是要拉拢你,更是要利用你贾府旧日声望,甚至…我们手中的资财,为他那‘大事’添砖加瓦!”
宝玉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妹妹所言极是。这礼,这信,都是饵!一旦咬钩,便是灭顶之灾!我纵然不肖,也绝不做那乱臣贼子,辱没祖宗清名,更将阖府上下再次置于刀尖之上!” 他目光决绝,“这礼,必须退回去!态度必须明确!”
“退,自然要退。” 黛玉点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但如何退,却需斟酌。北静王位高权重,心思深沉。若直接撕破脸,言辞激烈地拒绝,恐激怒于他,为云栖招来无妄之灾。他信中既言‘静候佳音’,我们便给他一个‘佳音’。”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雅坚韧的玉版宣纸,亲自研墨,将笔递给宝玉:“二哥哥,你来执笔。言辞需恭敬,感念其‘挂念旧谊’,但立场要隐晦而坚定。”
宝玉接过笔,略一沉吟,蘸饱了墨,在纸上落笔:
王爷尊前:
罪臣贾瑛顿首再拜。
山野遗民,骤蒙王爷垂念,赐书厚贶,惶恐无地,感激涕零!王爷日理万机,犹记微末故人,此恩此德,瑛虽万死,难报万一。
瑛本戴罪之身,蒙天恩浩荡,赐以残躯,奉旨维生于此云栖荒僻之地。每日唯战战兢兢,闭门思过,读书耕织,以赎前愆,以终天年。昔日荣华,譬如昨日死;今朝粗粝,方是此生安。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瑛唯知恪守本分,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王爷谬赞,称瑛“雏凤清声”,实令瑛汗颜无地。瑛自知才疏学浅,德薄能鲜,昔日不过仗祖宗余荫,得沐王爷错爱。今身陷泥淖,自顾不暇,更兼见识短浅,难解庙堂深意,实不敢当王爷如此厚望,亦恐驽钝之资,反误王爷大事。
王爷所赐重礼,实乃山野陋居难以承受之贵。瑛戴罪之身,更不敢僭越享用。原物奉还,万望王爷体恤下情,收回成命。瑛唯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再不敢奢望其他。
临楮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罪臣 贾瑛 泣血顿首
宝玉笔走龙蛇,字字斟酌。信中极尽谦卑之能事,反复强调自己“戴罪之身”、“闭门思过”、“恪守本分”、“不敢有非分之想”。将北静王的招揽暗示,用“才疏学浅”、“难解庙堂深意”、“恐误大事”等词委婉却坚决地挡了回去。更是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八个字写得格外清晰,表明自己只认皇帝的态度。最后,以“山野陋居难以承受”、“戴罪之身不敢僭越”为由,明确要求退回重礼,并以“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的消极姿态,彻底断绝北静王的念想。
黛玉在一旁静静看着,待宝玉写完,她拿起信笺,轻轻吹干墨迹,又仔细看了一遍。她的目光落在“恐误王爷大事”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等句上,微微颔首。沉吟片刻,她提笔在“再不敢奢望其他”之后,又添上了一行娟秀却隐含力量的小字:
唯愿王爷体恤,容瑛暂栖云栖,静待天时。
宝玉看到这添上的一句,眼中精光一闪:“静待天时?妹妹,这是…”
黛玉放下笔,眸光深邃:“‘静待天时’四字,可进可退,模棱两可。在北静王看来,或许是我们被吓破了胆,只想苟安,暂时不敢应承,但也未完全拒绝,给他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念想。如此,他虽不满,却也不至于立刻恼羞成怒,对我们下狠手。为我们争取时间。” 她顿了顿,看向宝玉,“二哥哥,我们眼下最缺的,便是时间。”
宝玉瞬间明白了黛玉的深意。虚与委蛇,拖延时间!这“静待天时”,便是悬在北静王眼前的一根若有若无的胡萝卜,让他不至于因彻底拒绝而狗急跳墙。他重重点头:“妹妹思虑周全!此计甚妙!”
两人将信笺重新誊抄一遍(加入黛玉添的那句),待墨迹干透,小心折好。黛玉又亲自将锦盒原样包好,深紫色的贡缎,赤金包角,依旧华贵逼人。
“让茗烟去。” 宝玉沉声道,“他机灵,脚程快。告诉他,务必亲手交到慧明大师手中,请大师务必转交那位‘王府旧仆’。若遇盘问,只说是归还王爷所赐,不敢僭越,其他一概不知。”
“好。” 黛玉应下,唤来紫鹃,低声吩咐下去。
很快,茗烟便领命,将那封措辞谦卑恭谨却暗藏机锋的回信,连同那烫手山芋般的锦盒,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快步下山,身影消失在通往云栖寺的山径上。
宝玉和黛玉并肩站在精舍的窗前,望着茗烟远去的方向,久久无言。春日暖阳依旧,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寒冰。北静王的阴影,如同盘旋在云栖上空的秃鹫,虽暂时被这封谦卑的回信挡开,却并未远离。
“妹妹,” 宝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北静王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今日能送来重礼,他日便能送来刀兵。云栖…不能永远只靠虚词拖延。”
黛玉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我知道。所以,二哥哥,你心中所想之事,该着手准备了。” 她的目光投向书案上那些摊开的农书、水利图,最终落在了压在下方、许久未曾翻动过的几本《四书章句集注》和《策论选编》上。
宝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科举入仕,掌握权柄,以守护这片来之不易的净土——这个在得知北静王谋逆之心时便已萌生的念头,此刻如同破土的种子,在危机与决心的浇灌下,疯狂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