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生功名带来的微光,并未能真正驱散笼罩在怡红院上方的阴霾。严修文先生那番“匠气过重、灵性不足”的当头棒喝,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宝玉府试(考秀才)的严峻挑战。他埋首书卷,试图按先生的要求“读进去”,读出圣贤文字背后的“血脉精神”,但那份无形的压力,比县试前更甚。
更大的阴影,来自黛玉的病榻。
那日叶神医例行诊脉后,眉头紧锁,久久不语。紫鹃和宝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最终,叶神医将宝玉唤至外间,声音低沉而凝重:
“林姑娘的脉象…比前些日子更虚浮了几分。秋寒入肺,加上忧思劳神,耗损太过。先前开的方子,只能勉强维持,恐难支撑她熬过这个冬天了。”
宝玉脸色瞬间煞白:“先生!求您务必救救妹妹!需要什么药?纵是龙肝凤髓,我也…”
叶神医抬手止住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新写的方子,指着其中一味被朱砂圈出的药材:“旁的药都好说,唯有这味‘血燕盏’,乃是固本培元、滋养肺阴的君药,不可或缺!且需是上好的‘暹罗官燕’,色如血润,盏形完整,杂质极少者方有奇效。”
宝玉接过方子,目光落在“血燕盏”三个字上,心头猛地一沉!他虽不通庶务,却也知燕窝本就金贵,这顶级的“血燕盏”更是价比黄金!他强自镇定:“先生放心,我这就去寻!”
叶神医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不忍,补充道:“此物不仅价昂,且极为稀少,寻常药铺恐难觅真品。即便寻得…按方所需剂量,恐非…恐非数百两白银不可。”
“数百两?!” 饶是宝玉有心理准备,也被这数字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怡红院那点可怜的私房钱,连零头都不够!汇通号那笔“救命钱”,他本打算精打细算用于束修、笔墨和基本嚼用,支撑到府试之后。若一下拿出数百两买药…这无异于釜底抽薪!
“老夫言尽于此。” 叶神医叹息一声,“此药是维系林姑娘生机的关键。如何筹措…二公子需早做决断。” 他留下方子,步履沉重地离开了。
宝玉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方子,站在潇湘馆清冷的回廊下,只觉得深秋的寒风直往骨头缝里钻。黛玉压抑的咳嗽声从屋内传来,每一声都像锤子砸在他心上。数百两…汇通号…这几乎是孤注一掷!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茗烟悄悄凑近,低声道:“二爷,冯大爷(冯紫英)那边递了信儿,老地方,申时三刻。”
冯紫英!宝玉精神一振。此刻他太需要外界的消息和助力了!他强压下心中的焦虑,对茗烟点点头:“知道了。你准备一下,小心些,别让人盯上。”
申时三刻,城西“听雨轩”茶楼一个僻静的雅间内。冯紫英已等候多时。他一身常服,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凝重,与往日洒脱不羁的模样判若两人。
“紫英兄!” 宝玉进门,急切地拱手。
冯紫英示意他坐下,亲自斟了杯热茶推过去,目光锐利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才低声道:“宝兄弟,恭喜你过了童生试。不过,眼下可不是庆贺的时候。”
宝玉心中一凛:“紫英兄,可是…王府那边?”
冯紫英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迫感:“王府的眼线,从未放松过对你的关注!尤其是你童生试放榜后,水溶身边那个姓柳的近侍(青衫文士),专门向我‘不经意’地打听过你的师承(严修文)和日常起居!问得…相当细致!”
宝玉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王府的触角,竟已伸得如此之深!连他拜了谁为师,每日做什么都想知道!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冯紫英眼神凝重,身体微微前倾,“我收到风声,都察院那帮御史,像闻着血腥味的鲨鱼,盯上宁府贾珍那桩案子了!他们嫌之前‘和解’得太轻巧,疑心其中必有更大的隐情!正摩拳擦掌,准备深挖细究!弹劾的折子,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宝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贾珍案再起波澜?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贾府将面临新一轮、更猛烈的政治风暴!意味着之前填进去的近三万两白银可能打了水漂!意味着整个贾府都可能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怡红院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紫英兄…这…这可如何是好?” 宝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冯紫英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沉声道:“宝兄弟,听我一言!第一,务必加倍低调!王府的‘兴趣’绝非好事,他们越是关注,你越要谨言慎行,尤其要藏好你身边那位林姑娘的存在!第二,汇通号那笔钱,是真正的‘救命稻草’!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动!更要严防死守,绝不能泄露半点风声!第三,府试(秀才)是你目前唯一的护身符!拼尽全力也要拿下!有了功名在身,多少能有些转圜余地!”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至于林姑娘的药…唉,我亦知难处。但眼下风声鹤唳,我这边…实在不便再有大动作。宝兄弟,你要早做决断,更要…慎之又慎!”
宝玉的心沉到了谷底。冯紫英带来的消息,一条比一条凶险!王府的窥伺、都察院的深究、贾府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而黛玉的病,却在这最凶险的时刻,需要他孤注一掷地动用那笔“救命钱”!
“紫英兄大恩,宝玉铭记于心!” 宝玉起身,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决绝,“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离开听雨轩,宝玉的脚步异常沉重。冯紫英的警告言犹在耳,黛玉压抑的咳嗽声仿佛就在耳边。回到怡红院,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那张写着“血燕盏”的药方和藏着汇通号信物的暗格,枯坐了整整一夜。
天光微亮时,宝玉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神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毅。他唤来茗烟,将汇通号的信物和一张写着所需银两数目(远超药费,包含未来数月必需开支)的纸条交给他,声音低沉而清晰:
“茗烟,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拿着这个,去汇通号,找吴掌柜,按这个数目取银子。记住,分批取,分多处药铺买,务必小心!绝不能让人盯上!尤其是…周瑞家的人!”
茗烟看着宝玉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用力点头:“二爷放心!小的就是拼了命,也把这事办妥!”
就在茗烟揣好信物,准备悄悄溜出角门时,周瑞家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通往荣禧堂的穿堂口。她看着茗烟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意,转身快步向王夫人处走去。
“太太,” 周瑞家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奴婢看得真真儿的!茗烟那小子,天没亮就鬼鬼祟祟从二爷书房出来,怀里鼓鼓囊囊揣着东西,溜出角门往西市方向去了!那模样,跟做贼似的!”
王夫人捻着佛珠的手猛地一紧,眼中寒光暴射!西市?那里鱼龙混杂,当铺、钱庄、药铺林立!宝玉果然有鬼!
“好!好得很!” 王夫人冷笑连连,“给我盯死了茗烟!看他到底进了哪家铺子!见了什么人!还有,去账房,把怡红院这半年所有从官中支取的份例、以及他们院里的采买记录,统统给我调出来!我倒要看看,他这银子,到底是哪儿来的‘体己’!若让我查出半点不干净…哼!” 一声冷哼,杀机毕露。
怡红院启用秘密资金的行动,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放下的一叶小舟。而王夫人那蓄势待发的查账风暴,已然在身后掀起了滔天巨浪!黛玉救命的药引,宝玉搏命的科举,怡红院赖以生存的根基,都系于这孤注一掷的险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