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帕子上那抹刺目的猩红,如同烙印般刻在宝玉心头。他深知,这盏为他点亮、驱散寒夜迷雾的“心灯”,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燃烧着黛玉本就微弱的生命之火。这份沉甸甸的付出,化作了前所未有的动力与压力,驱使着他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即将到来的童生试(县试)之中。林如海那字字珠玑的批注,黛玉那抽丝剥茧的讲解,连同严修文先生地狱般的训练,在他脑中日夜盘旋,融会贯通。
童生试(县试)开考这日,天还未亮,寒意刺骨。怡红院内却已灯火通明。袭人、麝月早早备好了虽简朴却干净的衣物,紫鹃也强撑着病体,将黛玉连夜整理好的、誊抄着关键要点和易错字的几张素笺,仔细塞进宝玉的考篮。黛玉虽未能起身相送,但那担忧与期盼交织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宝玉身上。
“二爷,仔细脚下。” 茗烟提着考篮,引着宝玉出门。主仆二人踩着清冷的晨霜,汇入前往县学考棚的人流。与周围或紧张或兴奋的考生相比,宝玉显得异常沉静。他紧抿着唇,眼神专注,心中反复默诵着黛玉划出的重点和严师强调的破题要领。
县学考棚设在旧贡院旁,条件简陋。低矮的号舍如同蜂巢,密密麻麻排开,散发着陈年木头和灰尘的气息。号舍内狭小逼仄,仅容一人一桌一凳。冰冷的砖地,漏风的板壁,一盏如豆的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墨汁、汗味和紧张的气息。
宝玉按号牌找到自己的位置,放下考篮,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周遭的嘈杂与不适。他摊开试卷,目光扫过题目——正是《论语·为政》篇中“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一节,要求阐述“德礼”与“政刑”之辨。此题看似基础,实则深藏机锋,极易流于空泛。
宝玉心中一定!黛玉前几日与他分说策论时,曾特意剖析过此句,强调其核心在于“教化之本在德礼,刑政乃不得已之补充”,并引了林如海批注中“徒法不足以自行,必也教化先行”的精要!严修文也反复锤炼过此类经义题的破题之法。他略一沉吟,提笔蘸墨,在草稿纸上迅速写下破题:“治民之道,贵在正本清源。德礼者,本也;政刑者,末也。舍本逐末,虽能免民于一时之罪,终难格其心而致其耻…” 破题精准,直指核心!
就在他文思泉涌,准备奋笔疾书之际,隔壁号舍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
“呃…呕——!” 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和呕吐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紧接着是监考衙役的呵斥和考生惊慌的低呼:“快!快来人!他抽过去了!”
宝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笔尖一顿,墨汁差点滴在卷上。他侧目望去,只见隔壁那瘦弱的考生蜷缩在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几个衙役手忙脚乱地围过去,考场秩序顿时大乱。各种议论、惊呼、甚至幸灾乐祸的低语嗡嗡作响,严重干扰着心神。
宝玉的心猛地揪紧!考场意外,最易扰乱心绪!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黛玉那清冷而坚定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关起门来,只读我们的圣贤书…外头风雨再大,亦与我等无关!” 严修文先生严厉的训诫也浮现脑海:“心浮气躁,乃科场大忌!任他天崩地裂,我自岿然不动!”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隔壁的混乱?衙役的呵斥?难闻的气味?统统被他隔绝在心神之外!他眼中只剩下试卷上的题目,脑中只剩下林如海的批注、黛玉的剖析、严师的教诲!他重新蘸墨,手腕沉稳,将方才的破题工整誊于正卷,随即文思如泉涌,引经据典,层层剖析“德礼”化育人心之根本,“政刑”威慑惩戒之局限,最终归结于“圣王治世,必以德礼为先”的主旨。字迹虽因环境艰苦略显潦草,但文理清晰,逻辑严密,引证得当。
直到将最后一个字稳稳落下,吹干墨迹,宝玉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抬头望去,隔壁的考生已被抬走,考场秩序勉强恢复,但空气中残留的气味和方才的混乱阴影,依旧笼罩着许多考生,不少人脸色苍白,下笔迟疑。宝玉心中暗自庆幸,若非黛玉与严师的双重锤炼,若非那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专注,自己恐怕也难以幸免。
县试非一日之功。接下来的几场,考帖经(默写)、墨义(经文释义),宝玉凭借黛玉帮他强化的死记硬背和严师要求的精准理解,应对得还算顺利。虽然也遇到了几处刁钻的截搭题(取不同篇章句子拼凑成题),但他沉住气,仔细揣摩,倒也有惊无险地答了出来。
等待放榜的日子,对怡红院而言,是煎熬与期盼交织的沉默。黛玉的咳嗽似乎更频繁了些,但她绝口不提自己的不适,只每日询问宝玉考场细节,听他复述答题思路,眼中是安静的鼓励。袭人、麝月等人更是小心翼翼,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什么。
终于到了发榜这日。天刚蒙蒙亮,茗烟就挤进了县学外那早已人山人海的榜墙前。人头攒动,喧嚣震天,茗烟仗着年轻力壮,硬是挤到了前排。他屏住呼吸,目光焦急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寻。
“中了!我中了!” “唉…又落第了…” 各种欢呼与叹息此起彼伏。茗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颤抖着划过一个个名字。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
在榜单中段偏上的位置,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
贾瑛(宝玉本名)!
“中了!二爷中了!二爷中了!” 茗烟狂喜地跳了起来,声音嘶哑地大喊,全然不顾周围的目光,拔腿就往外跑,他要第一时间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带回怡红院!
怡红院内,宝玉看似平静地坐在书案前,手中握着一卷书,眼神却早已飘远。黛玉倚在窗边,手中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袭人、麝月、紫鹃都屏息静气地守在门口,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让她们心头一跳。
“中了!中了!二爷中了!” 茗烟那破锣嗓子带着狂喜的嘶喊,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怡红院上空!
瞬间,所有的压抑、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沉默都被这声呼喊击得粉碎!
“中了!老天爷!二爷真的中了!” 袭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喜极而泣,眼泪夺眶而出。
“中了!中了!二爷是童生了!” 麝月也激动地跳了起来,拉着紫鹃的手又哭又笑。
紫鹃眼中含泪,望向窗边的黛玉,哽咽道:“姑娘!二爷…二爷过了!”
黛玉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苍白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极其灿烂却又极其虚弱的笑容。她扶着窗棂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水光潋滟,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只低低地、带着无尽欣慰地重复:“好…好…过了就好…” 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宝玉猛地站起身,书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几步冲到门口,正好迎上狂奔进来的茗烟。茗烟激动得语无伦次:“二爷!中了!榜上有名!童生!您是童生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紧张堤坝,席卷了宝玉全身。他用力拍了拍茗烟的肩膀,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眼中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光芒。他下意识地看向黛玉的方向,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份功名,是他们两人在绝境中,用智慧、心血、甚至生命之火共同搏来的!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贾府。
荣禧堂内,贾政闻讯,先是一愣,随即捻着胡须,长长地“唔”了一声,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复杂难辨的神情,似欣慰,又似感慨,最终化作一声低叹:“总算…没白费了束修。”
王夫人处,周瑞家的小心翼翼报上喜讯。王夫人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反而掠过一丝阴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哦?他…竟能考中?” 语气中的酸涩与不悦,毫不掩饰。
赵姨娘和贾环的院子里,则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和贾环气急败坏的咒骂:“呸!瞎猫碰上死耗子!”
怡红院内短暂的欢腾尚未平息,严修文先生已闻讯而至。这位素来严厉的老夫子,脸上难得地没有苛责之色。他接过宝玉默写出的考场文章,仔细看了一遍,尤其是那篇《德礼政刑论》。
“嗯,” 严修文放下文章,看着眼前这个在逆境中挣扎出第一线曙光的弟子,目光锐利依旧,语气却缓和了些许,“破题尚可,抓住了根本。义理也算清晰,引证也还贴切。在那种情形下,能稳住心神,写出这等文章,算你过了第一关。”
宝玉心中一喜,正要道谢,却听严修文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厉:
“然则!匠气过重,灵性不足!过于拘泥前人批注与套路,少了自家真切的体悟与锋芒!此等文章,应付县试尚可,到了府试,考官要看的,是你胸中的丘壑,是融会贯通后的真知灼见!若还是这般拾人牙慧,想中秀才?痴人说梦!”
他将文章拍在案上,目光如电:“从今日起,抛开那些寻章摘句的功夫!给老夫‘读进去’!读出圣贤文字背后的血脉精神!府试之期不远,若不能脱胎换骨,今日这童生之名,便是你此生功名的顶点!”
严修文的话,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宝玉心头的狂喜之火,却也点燃了更炽烈的斗志。府试!秀才!前路,依旧漫漫,荆棘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