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上空弥漫的紧缩阴云，终于在怡红院的上方凝结成了冰冷的雨滴。饭菜的粗劣已成常态，黛玉药碗里那被替换的杭白菊，也成了无声的妥协。袭人、麝月等大丫鬟虽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眉宇间的忧色和私下里对家中生计的担忧，却如同细小的裂纹，悄然爬上了怡红院这座看似平静的孤岛。
宝玉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论语》，目光却有些飘忽。严修文先生昨日布置的课业艰深晦涩，他反复研读，仍觉难以吃透。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袖中那张薄薄的清单——他清点了怡红院所有能动的私房钱，连同袭人、麝月悄悄凑出的份子，拢共不过二十两出头。这点银子，连支付下月严师那笔不菲的束修都捉襟见肘，遑论黛玉那不能断的医药、日益昂贵的笔墨纸张，以及这满院子忠心仆役的基本嚼用？官库那“数十万两”的庞大数字，于他而言，远不如这二十两碎银来得真实而沉重。汇通号那半块玉佩，在暗格中无声地呼唤，启用它的决心，在宝玉心中已如磐石般坚定。
“二爷，” 袭人端着一杯温热的、色泽寡淡的茶水进来，轻轻放在案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夜深了，仔细伤神。用些水吧。” 她看着宝玉紧锁的眉头和案头堆积的书卷，心疼又无奈。
宝玉回过神，勉强笑了笑：“不妨事。倒是你们，跟着我受委屈了。” 他目光扫过那杯清茶，想起往日里至少还有几片像样的茶叶，如今却只剩寡淡的水色。
“二爷说的哪里话…” 袭人话未说完，门外传来轻盈却略显虚浮的脚步声。
紫鹃搀扶着黛玉，缓缓走了进来。黛玉披着一件半旧的月白绫子夹袄，脸色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愈发苍白，但那双眸子却清亮有神，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澄澈。
“这么晚了，妹妹怎么过来了？当心着了风。” 宝玉连忙起身，语气中满是关切。
黛玉轻轻咳了一声，在紫鹃搬来的绣墩上坐下，目光扫过宝玉案头堆积的书卷和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声音虽轻却清晰：“见你这里灯还亮着，想是课业遇了难处？横竖我也睡不着，过来瞧瞧。”
她示意紫鹃将手中捧着的一摞书放在宝玉案头。那并非新书，而是几本纸张泛黄、边角微卷的旧籍，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岁月的味道。
“这是…” 宝玉疑惑地看着那些书。
“是我父亲（林如海）当年留下的几本手批《四书集注》和几册前人科场制艺的精选评点，” 黛玉的声音平静如水，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父亲为官前，亦是寒窗苦读，这些批注心得，皆是他心血所凝，或有些独到见解，能助你解惑。还有这些制艺范文，皆是当年名家手笔，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法度森严，文理俱佳，比市面上那些粗制滥造的选本强过百倍。”
宝玉心头一震，如获至宝！他急忙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扉页，果然看到林如海清峻挺拔的字迹，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批注在字里行间，见解精辟，深入浅出。这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指路明灯！
“妹妹！这…这太珍贵了！” 宝玉的声音带着激动和感激。
黛玉微微一笑，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书便是拿来读的，放在我那里也是蒙尘。能帮上你，便不算辜负了父亲的心血。”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那几册制艺范文，“我白日里无事，也翻看了一些。觉得有几篇破题之法，与严先生前日所讲‘理在题先，意在言外’的道理，颇有暗合之处。二哥哥不妨细读第三篇和第七篇，或有所得？”
宝玉依言翻到黛玉所指的篇目，只看了几行，便觉豁然开朗！那精妙的破题，将晦涩的经义瞬间点透，后面层层递进，如抽丝剥茧，正与他卡壳之处严丝合缝！他忍不住拍案叫绝：“妙！妙极！原来如此！妹妹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看着宝玉眼中重新燃起的亮光，黛玉眼中也漾开浅浅的笑意，如同寒夜中绽放的幽兰。她拿起案上另一本宝玉正在苦读的《孟子》，就着烛光，纤细的手指划过字句，轻声细语地开始讲解其中一段困扰宝玉已久的“性善论”与“良知良能”的关联。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逻辑缜密，旁征博引，将深奥的义理拆解得明明白白，更结合了林如海批注中的精要，听得宝玉如痴如醉，茅塞顿开。
紫鹃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烛光下并肩而坐的两人。一个凝神讲解，清音如玉；一个专注聆听，目光灼灼。这场景，竟比任何富贵繁华都更令人心折。袭人和麝月也悄悄进来，默默添了灯油，换了更暖的手炉给黛玉，看着这寒窗夜读、红袖添香的温馨一幕，连日来的忧虑似乎也淡去了几分。
时间在书页翻动和清浅的讲解声中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黛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袭来，她连忙用帕子掩住口，肩头微微颤抖。
“妹妹！” 宝玉心头一紧，连忙放下书卷。
黛玉摆摆手，强忍着咳意，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倦色，却依然坚持道：“不妨事…今日就到这里吧。二哥哥将方才我讲的那几处关键，再自己梳理一遍，务求吃透。明日…明日我再与你分说策论中‘经世致用’与‘引经据典’的平衡之道。” 她眼中是殷切的鼓励，“童生试在即，根基务要打牢。县试重记诵，府试则渐重理解与贯通，二哥哥切莫急躁，循序渐进便好。”
宝玉看着黛玉强撑病体、不遗余力为自己筹划的模样，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楚。他用力点头：“妹妹放心，我记下了。你快回去歇着，莫要再劳神了。”
紫鹃连忙上前扶起黛玉。黛玉走了几步，又回头，烛光映着她清瘦的侧影，声音虽弱却无比坚定：“二哥哥，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外头风雨再大，我们…关起门来，只读我们的圣贤书。功名之路，便是我们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的话语，像一束微弱却坚韧的光，穿透了怡红院上方的阴霾，直直照进宝玉心底。
送走黛玉，宝玉坐回书案前。案头，是林如海批注的珍贵典籍，是黛玉精选的制艺范文，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清浅的药香和温柔的话语。那二十两碎银带来的沉重压力，似乎被这无形的力量冲淡了许多。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目光变得无比专注而坚定。黛玉点亮的这盏“心灯”，不仅照亮了他眼前的书卷，更照亮了他在这茫茫黑夜中前行的路。
然而，怡红院这寒夜中的温馨与奋进，并未逃过暗处窥伺的眼睛。
周瑞家的隐在回廊的阴影里，透过半开的窗棂，将方才黛玉送书、讲解、宝玉振奋的情景尽收眼底。她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算计，悄无声息地退走，匆匆赶往荣禧堂。
“太太，” 周瑞家的在王夫人耳边低语，带着一丝邀功的兴奋，“奴婢看得真真儿的！林姑娘抱了好些旧书去了怡红院，宝二爷见了，跟得了什么宝贝似的！两人在灯下嘀嘀咕咕说了大半夜，宝二爷那眉头都舒展开了！林姑娘还说什么‘关起门来读圣贤书’、‘功名是浮木’…依奴婢看，林姑娘这哪是养病，分明是…在给宝二爷当军师呢！”
王夫人捻着佛珠的手猛地一顿，眼中寒光乍现！旧书？军师？关起门读圣贤书？宝玉那突然的振奋…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让她极度不悦的可能——林黛玉，这个寄人篱下的病秧子，竟在暗中倾尽全力扶持宝玉科举！这无疑是在挑战她“金玉良缘”的布局，更是在提升宝玉的价值和话语权！
“好…好一个‘关起门来读圣贤书’！” 王夫人冷笑一声，佛珠被捏得咯咯作响，“我倒是小瞧了这病西施的心气和手段！自己都朝不保夕了，还想着替别人铺路？” 她心中的猜忌和怒火瞬间找到了一个明确的靶子——林黛玉。怡红院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下，原来藏着这样的“图谋”！
“给我继续盯紧了潇湘馆和怡红院！” 王夫人声音冰冷，“尤其是林丫头！我倒要看看，她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一场针对黛玉的暗流，在王夫人心中悄然涌动。
潇湘馆内，黛玉靠在榻上，紫鹃正小心地为她掖好被角。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黛玉俯身，咳得撕心裂肺。紫鹃慌忙递上帕子，待咳声稍歇，她惊恐地发现，那雪白的帕子上，赫然染上了一抹刺目的猩红！
“姑娘！” 紫鹃的声音带着哭腔。
黛玉看着帕子上的血迹，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淡然。她疲惫地闭上眼，低声道：“莫声张…别扰了二哥哥用功…收起来吧。” 为了那盏为宝玉点亮的“心灯”，她已然在透支自己残存的生命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