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风起·北静贴生疑
潇湘馆内，药香氤氲，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静。黛玉在汤药和宝玉寸步不离的守护下，沉沉睡去，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但呼吸已平稳许多，眉宇间那层化不开的死寂也淡了些许。宝玉守在榻边，握着她的手，目光片刻不离，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安稳刻进骨子里。叶神医那句“护得身侧一隅安暖，亦是功德”和“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的箴言，如同冰与火交织，在他心头反复灼烧、冷却。
就在这压抑的平静中，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荣国府掀起了波澜。
荣禧堂内，贾政正对着案头堆积的账册和几份措辞严厉的催债文书焦头烂额。宁国府贾珍强占民田、逼死人命的事越闹越大，苦主抬棺堵门，御史风闻奏事，连带着他这荣国府当家人也脸上无光，四处求告无门。贾琏在外放印子钱逼死人的丑闻也隐隐传开，更是雪上加霜。整个贾府，如同坐在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上，只差一点火星。
就在这时，管家林之孝捧着一样东西，脚步急促却又带着一丝难掩的喜色走了进来。
“老爷！老爷！大喜！北静王府派人送来请帖！” 林之孝的声音带着激动，将一张制作极其精美、散发着淡淡檀香的泥金帖子双手奉上。
“北静王府？” 贾政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巨大的惊喜取代！北静王水溶，当今圣上最亲近的堂弟之一，身份尊贵，地位超然，更是京中清流文士的领袖，素以风雅着称。他府上的帖子，等闲勋贵都难得一见！贾府如今声名狼藉，风雨飘摇之际，竟能得王府垂青？
贾政几乎是抢过帖子，手指微微颤抖地打开。帖子以一手极其飘逸灵动的行书写就：
“敬启荣国府政老大人台鉴：”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金英凝露，玉蕊含霜。寒舍菊圃，幸得数株异种初绽，姿容清绝，幽香暗送。”
“素仰贵府芝兰玉树，文采风流。今特备薄酒清茗，设‘赏菊小集’于寒舍西园澄瑞亭。”
“诚邀政老大人并府上俊彦（特请宝二公子玉）拨冗光临，共赏芳华，品茗论诗，以附风雅。”
“水溶顿首再拜。”
“某年某月某日”
字里行间，措辞客气，姿态放得极低，尤其点名邀请宝玉，更是给足了贾府面子！这哪里是寻常请帖，分明是雪中送炭的橄榄枝！是贾府绝境中可能出现的政治转机！
贾政捧着帖子，反复看了几遍，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这帖子上的金光驱散了大半！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都洪亮了几分：“好！好！天不绝我贾府！快！快将帖子送去给老太太过目！还有，立刻去告诉宝玉，让他好生准备！这是天大的体面！断不可失了礼数！”
王夫人佛堂那日夜不息的木鱼声，在帖子送进来的那一刻，竟诡异地停顿了一瞬。随即，那敲击声又响了起来，节奏似乎比之前快了一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怡红院里，宝玉刚刚看着黛玉服下新煎的药，正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被角。袭人拿着那张华美得刺眼的北静王府请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喜色：“二爷！大喜！北静王爷下帖，特请您去王府赏菊赴宴呢！老爷高兴极了，让您务必好生准备！”
宝玉闻言，眉头却瞬间拧紧！北静王府？水溶？他与此人素无深交，只在几次公开场合远远见过，只知其风评极佳，喜结文士。贾府如今是什么光景？元春失宠的消息只怕已不是秘密，宁荣二府丑闻缠身，正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北静王身份何等敏感尊贵，为何此时向声名狼藉的贾府、尤其是向他这个并无功名在身的“宝二爷”递出橄榄枝？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这绝非寻常的“赏菊”！
他接过帖子，那精致的泥金和飘逸的字迹，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他快速扫过内容，目光在“特请宝二公子玉”几个字上停留良久。
“二爷，这可是天大的体面！王爷亲自点名请您呢！” 袭人还在欣喜地絮叨。
宝玉却一言不发，拿着帖子，转身就朝潇湘馆快步走去。他需要听听黛玉的看法！在这诡谲的旋涡中，唯有她的智慧，能为他拨开迷雾。
黛玉刚喝了药，精神略好，正倚着引枕闭目养神。紫鹃接过帖子，轻声念给她听。
黛玉静静听着，当听到“特请宝二公子玉”时，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缓缓睁开眼，那双清亮的眸子看向宝玉，里面没有袭人的欣喜，只有深深的忧虑和洞悉世事的清醒。
“北静王府…水溶王爷…” 黛玉的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字字清晰，“王府门深似海，王爷雅好诗文，风评清贵，然…其心难测。”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落在宝玉紧锁的眉头上：“贾府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王爷此举，是真心赏识？还是…另有所图？亦或…只是碍于旧日情面，走个过场？”
“妹妹的意思是…此宴，恐非善地？” 宝玉的心沉了下去。
“福祸难料。” 黛玉轻轻摇头，“王爷身份尊贵，一举一动皆在众人瞩目之下。他此时邀你，无论初衷如何，都将你…置于风口浪尖。”
她看着宝玉担忧的眼神，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安抚的浅笑，温言叮嘱道：
“既来之，则安之。此行谨记：多看少言，不涉时政，不露锋芒。”
“王爷若问学问，只谈诗书风月，莫论朝野是非。”
“席间若有他人，尤其…是王爷身边近侍，更要慎言慎交。” 她特意在“近侍”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深意，“王府之中，耳目众多，一言一行，皆可能被曲解放大。切记…慎言江南。”
“慎言江南？” 宝玉心头一跳，瞬间联想到母亲遗物中那张模糊的江南小庄示意图，以及林家那早已尘封的江南旧事！难道…这其中还有牵扯？
他正欲细问，门外突然传来茗烟气喘吁吁、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的声音：“二爷！二爷！冯…冯大爷派人…有急信！”
宝玉心头一凛！冯紫英此时来信，必有要事！他立刻起身，对黛玉道：“妹妹好生休息，我去去就来。”
快步走出潇湘馆，在回廊僻静处，茗烟将一个被雨水打湿、字迹潦草的小纸条塞到宝玉手中。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却如同惊雷：
“王府宴，水浑！慎言江南，慎交水溶近侍！切切！”
冯紫英的警告，竟与黛玉的叮嘱，不谋而合！而且更加直白、更加急迫！
“水浑…慎言江南…慎交近侍…” 宝玉捏着那湿漉漉的纸条，指尖冰凉。北静王府这场看似风雅的“赏菊宴”，其下隐藏的旋涡，只怕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
他抬头望向潇湘馆的方向，黛玉那句“福祸难料”的清醒判断，如同冰冷的警钟，在他心头反复敲响。
风雨欲来，而这王府的请帖，或许就是那第一道撕裂乌云的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