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通号那半块温润的玉佩,如同黑暗中紧握的浮木,给了宝玉一丝微弱的安全感。然而,冯紫英带来的元春失宠的消息,却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贾府这艘千疮百孔的大船,最后的桅杆已然折断,沉没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他回府时步履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即将碎裂的薄冰之上。
怡红院的气氛也透着压抑。袭人、麝月虽不知具体,但二爷连日来的凝重和频繁外出,让她们也感到了山雨欲来的不安。宝玉强打精神,将秘密深藏,只在夜深人静时,对着那半块玉佩和黛玉批注的书卷,才能汲取一丝坚持下去的力量。
然而,真正的风暴,却以一种更阴险、更诛心的方式,率先在暗处酝酿,目标直指潇湘馆那株最脆弱也最珍贵的仙草。
荣国府后角门附近,仆妇们聚集的下房院落。几棵老槐树投下浓密的阴影,几个穿着体面些的管事媳妇正围在一起,手里做着针线,嘴里却也没闲着。
“听说了吗?梨香院那边…薛家姨太太病得起不来床了!” 一个圆脸媳妇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可不是嘛!说是急火攻心!唉,薛大爷那官司…真是要了命了!” 另一个接口。
“要我说啊,” 一个颧骨略高、眼神精明的媳妇(周瑞家的心腹)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刻意的怜悯,“这薛家太太病得蹊跷啊…你们想想,薛家是什么时候开始走下坡路的?可不就是那位‘林姑娘’住进咱们府里之后嘛!”
“嘶——你这么一说…” 圆脸媳妇倒吸一口凉气,眼神闪烁起来。
“林家绝户,就剩这么个孤女,命格…啧啧,” 颧骨高的媳妇摇着头,语气愈发阴森,“‘命硬克亲’这话,老话儿可不是白说的!克死了爹娘,如今又带累了薛家姨太太…这煞气,挡都挡不住啊!”
“哎呀!可不敢乱说!” 有人嘴上说着不敢,脸上却满是惊恐和信服。
“这哪是乱说?” 又一个婆子加入进来,是王夫人院里的粗使,“你们没见咱们宝二爷?往日里多伶俐的人儿,如今被逼得悬梁刺股,人都熬瘦脱了形!这功名是好求的?一个不小心,心神耗竭,可是要命的!依我看啊,就是被那病秧子给拖累的!老太太糊涂,定下这么个亲事,怕是…怕是要祸及家门啊!”
恶毒的流言,如同带着倒刺的藤蔓,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疯狂滋生蔓延。“命硬克亲”、“带衰贾府”、“拖累宝玉前程”、“祸及家门”…这些字眼,经过精心编排和添油加醋,如同无形的毒箭,借着仆妇们交头接耳的嘴,迅速渗透到贾府的每一个角落。
起初,只是下人间窃窃私语。很快,便传到了各房大丫鬟的耳中。再然后,如同瘟疫般,连一些不太入流的清客相公和管事,看潇湘馆的眼神都带上了异样。
潇湘馆内,竹影依旧婆娑,却仿佛笼上了一层无形的阴霾。
紫鹃去大厨房取黛玉的药膳,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几个媳妇正说得唾沫横飞:
“…可不是嘛!那身子骨,风一吹就倒,药罐子不离身,我看是活不长的…”
“…就是!宝二爷金尊玉贵的人儿,摊上这么个…唉,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听说太太(王夫人)在佛堂日夜诵经,就是求佛祖保佑二爷别被带累了…”
“住口!” 紫鹃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掀帘进去,厉声喝道,“你们这些烂了舌头的!在胡吣些什么!编排主子,该当何罪!”
厨房里瞬间鸦雀无声。那几个媳妇见是紫鹃,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堆起假笑:
“哟,是紫鹃姑娘啊,我们…我们没说什么呀…”
“就是,闲聊几句罢了…”
“姑娘可别冤枉好人…”
“没说什么?” 紫鹃气得眼圈发红,指着她们,“我听得清清楚楚!你们敢污蔑林姑娘!我…我这就去告诉老太太、告诉二爷!”
“哎哟,姑娘可别!” 一个婆子阴阳怪气地拦住,“我们哪敢污蔑主子?不过是…替二爷担心罢了。林姑娘那身子,大家有目共睹,药罐子不离身是事实吧?这病病殃殃的,将来怎么…怎么给二爷开枝散叶?怎么主持中馈?我们做下人的,为主子忧心,难道也错了?”
“你…你们!” 紫鹃被这颠倒黑白的歪理气得说不出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深知跟这些人纠缠不清,只会让姑娘的名声更受损,狠狠一跺脚,端起药膳,含着泪冲出了厨房。
回到潇湘馆,紫鹃强忍着泪意,不想让黛玉看出端倪。但黛玉是何等冰雪聪明?紫鹃那通红的眼眶、微微颤抖的手,以及空气中那挥之不去的、压抑的愤怒,如何瞒得过她?
“紫鹃,怎么了?” 黛玉放下手中的书卷,轻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没…没什么,姑娘。” 紫鹃勉强挤出笑容,“药好了,您趁热喝吧。”
黛玉的目光静静落在紫鹃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外面…是不是又有什么闲话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紫鹃心上。
紫鹃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姑娘…她们…她们太欺负人了!” 她哽咽着,将厨房里听到的污言秽语,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每说一句,黛玉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命硬克亲…带衰贾府…拖累宝玉…活不长…” 这些淬了剧毒的字眼,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黛玉本就脆弱的心房!她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瞬间爆发,撕心裂肺!黛玉用手帕死死捂住嘴,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姑娘!姑娘您别吓我!” 紫鹃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拍抚她的后背。
好一阵,咳嗽才稍稍平息。黛玉缓缓移开手帕,雪白的素帕中央,赫然绽开几朵刺目惊心的殷红!如同雪地里凋零的寒梅!
“姑…姑娘!” 紫鹃看着那抹鲜红,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黛玉看着帕子上的血,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空茫。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微光,在这恶毒的流言和这刺目的鲜红面前,瞬间被击得粉碎。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宝玉!她真的成了他的拖累!成了别人攻击他的借口!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他的负累!
“紫鹃…” 黛玉的声音轻得像一缕游丝,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自弃,“若我真成了他的拖累…若我…真的活不长…不如…”
“姑娘!您胡说什么!” 紫鹃哭喊着打断她,紧紧抱住黛玉冰凉的身体,“不是的!不是的!二爷他…二爷他绝不会这么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着怒火的低吼:“林妹妹!”
宝玉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冲了进来!他显然是听到了风声,脸色铁青,双目赤红,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他一眼就看到了黛玉惨白的脸、嘴角未擦净的血丝,以及紫鹃手中那方染血的素帕!
滔天的怒火和剜心般的剧痛瞬间吞噬了他!他几步冲到榻前,看着黛玉那空洞绝望的眼神,心如刀绞!
“妹妹!” 他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猛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擦那血迹,而是紧紧捂住了黛玉那即将吐出更绝望话语的、冰冷的唇!
“不许说!”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守护欲,直视着黛玉失神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般铿锵砸下:
“那些烂了心肝的混账话,一个字都不许听!一个字都不许信!”
“你林黛玉,是我贾宝玉三书六礼、天地为证的未婚妻子!”
“你活一日,我护你一日!你活百年,我守你百年!”
“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地陷下去,我替你填平!”
“若有人敢伤你一分,我必叫他百倍偿还!若这府里容不下你,我便带你走!走到天涯海角,走到海枯石烂!”
“你,永远不是我的拖累!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和归处!”
掷地有声的誓言,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潇湘馆内炸响!也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瞬间灼穿了笼罩在黛玉心头的、绝望的坚冰!
黛玉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双目赤红、如同护崽猛兽般的青年,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疯狂与深情,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滚烫的温度…那死寂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名为“生”的光亮,缓缓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