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那盏映照着智慧与温情的灯火,终究无法驱散笼罩在贾府上空的沉沉阴霾。怡红院里,宝玉将黛玉批注得密密麻麻的《策论精要》合上,指尖拂过书页上那清秀灵动的字迹,心中既有豁然开朗的明悟,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黛玉的才情如同暗夜明珠,照亮了他的前路,却也让他更清晰地看到脚下荆棘遍布的现实。
严师束修、笔墨消耗、书籍购置…还有那不敢宣之于口、却日夜萦绕心头的“秘密储备”计划,都像无形的巨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那变卖玉佩得来的五十两银子,如同投入无底洞的石子,连个响动都听不见便消失了大半。他不能再依靠变卖贴身之物了,目标太大,风险太高,且杯水车薪。
他需要一个更安全、更稳定、更隐蔽的渠道。
冯紫英的名字,再次浮现在他脑海中。这位将门虎子,豪爽重义,交游广阔,三教九流皆有门路,是眼下唯一可能、也唯一值得信任的助力。
“茗烟,” 宝玉唤来心腹小厮,声音压得极低,“你立刻去神武将军府,找冯大爷,就说…就说我新得了一本前朝兵家残谱,有些地方不甚了了,想请他明日午后,在城西‘清风茶楼’雅间一叙,共赏此谱,请教一二。” 他编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兵家残谱是冯紫英这类将门子弟感兴趣的,也避开了敏感话题。
茗烟心领神会,立刻领命而去。
翌日午后,城西清风茶楼。这茶楼位置略偏,生意清淡,二楼临街的雅间“听雨轩”更是幽静。宝玉早早到了,要了一壶最普通的龙井,心神不宁地等待着。窗外街市喧嚣,行人如织,他却觉得每一张陌生的面孔都似乎带着窥探的目光。
脚步声响起,门帘一挑,冯紫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一身利落的箭袖劲装,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惯有的豪气,却也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宝玉兄弟!什么好谱子,快拿来我瞧瞧!” 冯紫英大笑着入座,声音洪亮,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雅间内外。
宝玉起身相迎,亲自为他斟茶,待小二退下关好门,脸上的笑容才敛去,换上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紫英兄,” 宝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兵家残谱是假,实是宝玉…有事相求,且是性命攸关之事,不得不谨慎。”
冯紫英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来,他放下茶杯,正色道:“你我兄弟,何须客套?但说无妨!可是府里又有人给你和林姑娘使绊子了?”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宝黛的处境。
宝玉摇摇头,深吸一口气,目光坦诚地直视冯紫英:“紫英兄,实不相瞒,我观贾府气象,外强中干,颓势已显。如今内里纷争不断,外头…只怕也是风雨欲来。” 他没有点明“抄家”二字,但意思已足够清晰。“宝玉自知无力回天,但求在倾覆之时,能护得林妹妹周全,寻一隅安身立命之地。为此…需早做打算,暗中积蓄些…活命之资。”
他顿了顿,观察着冯紫英的神色,见对方并无惊诧,只是眼神更加深邃,才继续道:“前番变卖私物,不仅所得寥寥,更觉处处掣肘,风险太大。宝玉思来想去,唯有紫英兄你…或能助我寻一条隐秘通路,不求生财,但求能将些许积蓄,稳妥藏匿,以备不时之需。”
雅间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楼下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和茶水沸腾的微响。
冯紫英深深地看着宝玉,这个曾经只知在脂粉堆里打滚的贵公子,如今眼中竟有了如此深沉的忧虑和清醒的谋划。为的,只是护住那个病弱的林姑娘。这份情意与担当,让他动容。
“宝玉兄弟,” 冯紫英缓缓开口,声音也压低了,“你能想到这一步,看得如此透彻…愚兄佩服!” 他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近日京中,确实风声不对。勋贵圈子里暗流涌动,连家父都叮嘱我谨言慎行,少掺和是非。贾府…唉,树大招风啊!”
他沉吟片刻,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你既有此心,愚兄定当尽力。我冯家有一旧部,为人最是忠厚可靠,前些年因伤退役,如今在城南开了一家小钱庄,名唤‘汇通号’。门面不大,但掌柜姓吴,名唤吴有德,是跟着我祖父打过仗的老兵,绝对信得过!他那里,可凭特定信物存取银钱,只认信物不认人,且口风极严!”
冯紫英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半圆形的、色泽温润的羊脂玉佩,玉佩边缘有天然的不规则纹路。他将玉佩放在桌上,推到宝玉面前。
“此玉原是一对,是家父早年所得。这一半,你拿着。另一半在吴掌柜手中。凭此信物,加上你亲笔写下的一个‘宝’字暗记,他便知你是我的兄弟,自会按你的吩咐办理,无论是存是取,绝无二话!所有账目,只在他心中,不入明册!”
宝玉拿起那半块玉佩,入手温润,那天然的纹路如同独一无二的密码。他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隐秘渠道!
“紫英兄!大恩不言谢!” 宝玉激动地站起身,对着冯紫英深深一揖,“此恩此德,宝玉与林妹妹,永世不忘!”
“快起来!” 冯紫英连忙扶住他,正色道,“你我兄弟,何须如此!只是有几句话,你务必牢记!”
“第一,存取务必隐秘,最好由你最信任之人(如茗烟)乔装前往,莫用府中车马,更莫在府中提及只言片语!”
“第二,每次存取数额不宜过大,化整为零,免招人眼。”
“第三,” 冯紫英的神色变得极其凝重,凑近宝玉耳边,声音几不可闻,“近来宫中似有异动,元春娘娘…恐已失圣眷!此乃绝密!贾府处境,危如累卵!宝玉,你…千万保重!护好林姑娘!钱财乃身外物,护得身侧一隅安暖,亦是功德!”
元春失宠!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宝玉耳边炸响!虽然早有预感,但从冯紫英口中得到证实,那份冲击力依旧让他瞬间脸色煞白,手脚冰凉!贾府最大的政治靠山,倒了!
“紫英兄…消息…确凿?” 宝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冯紫英沉重地点点头:“八九不离十。宫门深似海,但有些风声…不会空穴来风。你心中有数便好,切莫外传!”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宝玉淹没。他强自镇定,将冯紫英的叮嘱一字一句刻在心里。“宝玉明白!多谢紫英兄示警!”
离开清风茶楼时,宝玉怀揣着那半块救命的玉佩,脚步却比来时更加沉重。冯紫英的警告言犹在耳,元春失宠的消息更如同悬顶之剑。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带着茗烟,在城南几条相对僻静的街巷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寻到了那家门面不大、招牌古旧的“汇通号”。
柜台后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面容朴实,眼神却透着军旅之人的精悍与沉稳。他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正低头拨着算盘。
宝玉示意茗烟在外等候,自己走了进去,将半块玉佩和一张写着“宝”字的纸条(提前写好)轻轻放在柜台上。
吴掌柜抬起头,目光落在玉佩和纸条上,瞳孔微微一缩。他拿起玉佩,与自己袖中暗藏的另一半轻轻一合——严丝合缝!再看那“宝”字,笔迹与冯紫英交代的暗记一致。
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稳:“贵客要办什么?”
“存银。” 宝玉低声道,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包,里面是剩余的三十多两银子(含黛玉之前悄悄让紫鹃送来资助他的十两)和一些散碎铜钱。
吴掌柜接过布包,看也不看,直接放入柜台下一个带锁的铁柜中。然后取出一本极薄的、封面空白的册子,用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符号,快速记录了几笔。
“好了。” 他将册子收起,将玉佩和纸条推还给宝玉,“凭信物与暗记,随时可来。”
没有收据,没有凭证,只有一句“好了”。一切都在无声与隐秘中进行。
宝玉握紧那半块玉佩,如同握住了黑暗中唯一的一根绳索。他对着吴掌柜无声地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走出汇通号,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是隐秘的保障,前方是莫测的风暴。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不起眼的钱庄招牌,心中默念冯紫英的话:
“护得身侧一隅安暖,亦是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