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元年六月十二，寅时三刻。
黑水洋的海面上，浓雾如乳白色的巨毯铺展开来，能见度不足二十丈。陆绎潜入水中已有半个时辰，左肩的箭伤被咸涩的海水浸泡，每划动一下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但他不能停下——身后，至少四条葡萄牙小艇正在扇形搜索，火把的光晕在雾中晕开团团昏黄。
更糟的是，怀中的黑色石板越来越烫，裂纹处透出诡异的蓝光。那光芒不受海水阻隔，在幽暗的海水中如指路灯塔，也如……催命符。
“必须甩掉他们……”陆绎咬紧牙关，朝更深的海域潜去。
黑水洋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这里海水颜色深得发黑，水下地形复杂，暗礁丛生，更深处传说有海沟、涡流，自古便是舟船坟场。陆绎下潜了约莫五丈，眼前忽然一暗——不是夜色，而是海水颜色骤然变深，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线划分了两个世界。
上方是普通的海水，下方却漆黑如墨，甚至连鱼群都消失了。
黑色石板的蓝光在此时达到顶峰！裂纹处，光芒竟如活物般流淌出来，在他身前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是一艘船的影子，庞大得超乎想象，静静躺在更深的海底。
陆绎的心脏狂跳起来。那不是普通的沉船轮廓，那高耸的尾楼、分明的船体线条、依稀可辨的桅杆布局……竟与魏国公带来的宝船，有八九分相似！
三宝太监的遗舰？！
传说中，郑和第七次下西洋返航时，船队曾遭遇罕见风暴，数艘巨舰失踪。难道其中一艘，就沉没在这里？
石板的光芒开始牵引他向下。陆绎犹豫了一瞬——下方海水压力巨大，且情况不明。但回头望向水面，追兵的火光已经逼近。
拼了！
他深吸一口气（其实口中含着呼吸竹管），继续下潜。每下一丈，压力便增加一分，耳膜嗡嗡作响，伤口更是痛得钻心。下潜约十丈后，眼前的景象让他忘记了疼痛。
那是一艘长约三十丈的巨舰，静静地斜躺在海底沙床上。船身覆盖着厚厚的珊瑚和藻类，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雄伟。最惊人的是，船体保存得相当完好，没有明显的破损，仿佛只是在此沉睡。
石板的蓝光如蛛网般散开，与沉船某处产生了共鸣。陆绎顺着光芒指引，游向船尾楼——那里有一个破损的窗口，可容一人通过。
他钻了进去。
船舱内一片漆黑，只有石板的光芒照亮方寸之地。陈设已经腐朽，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致：雕花的舱壁、铜制的灯座、甚至还有半幅挂在墙上的海图，虽被海水浸泡得字迹模糊，但轮廓依稀可辨。
石板将他引向船长室。
推开门，陆绎愣住了。
一具身着明朝太监服饰的骸骨，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上。骸骨手中捧着一个玉盒，盒盖微启，里面是一块与陆绎怀中石板材质相同、但形状略异的黑色玉片。更惊人的是，骸骨身前桌案上，摊着一本以蜡密封的册子，封面字迹清晰可见：
《星槎遗录·郑和 绝笔》
郑和的绝笔？！
陆绎颤抖着手拿起那本册子。蜡封在海底百年，竟未完全破损。他小心揭开封面，里面的纸页以特制的鱼皮纸写成，墨迹虽褪，仍可辨认。
开篇第一行，便让他浑身一震：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初三，风暴突至，舰损粮绝。余自知大限将至，特留此录，以待有缘。”
他快速翻阅，越看越惊心动魄。郑和在绝笔中记载了七下西洋的见闻，更重要的是，提到了“寰宇仪核”的来历——
“此物非人间所有，乃永乐五年，余船队行至‘昆仑洋’（今印度洋）深处，于海底古城遗迹中所得。古城非中土样式，石壁刻有异文，似比殷商甲骨更古。城中石台供奉此物，旁有石碑，以古梵文刻曰：‘测天之眼，定海之心，控地之脉。用之正则天地清宁，用之邪则四海倾覆。’”
“余携此物归国，献于成祖。成祖命钦天监与工部合研，耗时五载，终解其部分奥秘——此物可感应地脉，引动潮汐，更可于特定海域，开启‘海眼’之门。然海眼之后有何物，无人知晓。”
“第七次下西洋前，成祖密诏余曰：‘若遇绝境，可启海眼，或有一线生机。然此乃逆天之举，必遭反噬，慎之慎之。’”
“今船队遭风暴，舰沉三艘，余舰亦损。吾欲启仪核，开海眼，搏一线生机。然不知此去，是生路，还是……黄泉路。”
绝笔到此戛然而止。后面几页是空白，只在最后一页，有一行匆匆写就的小字：
“海眼已启，吾将入。后来者若见此录，切记——仪核之力，不可妄用。海底古城，非人间地。慎之！慎之！——郑和 绝笔”
陆绎读完，背脊发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鬼喉”之战时，石板浸入海水会引发海底异变——那不是妖术，是仪核感应地脉，无意中触发了海底古城遗留的力量！
而此刻，怀中的石板与玉盒中的玉片同时震动起来！两者发出共鸣的嗡鸣，在寂静的海底回荡！
轰隆隆——
沉闷的巨响从海底深处传来！整个沉船开始剧烈摇晃！珊瑚断裂，藻类脱落，泥沙翻涌！
“不好！”陆绎抓起玉片和绝笔录，转身就往外游。
刚出船舱，他就看到终身难忘的景象——海底沙床在开裂！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正在蔓延，裂缝中透出诡异的蓝光，与石板的光芒如出一辙！更可怕的是，裂缝边缘，海水开始形成巨大的漩涡，吸力越来越强！
海眼！郑和当年开启的海眼，要再次打开了？！
陆绎拼命往上游，但漩涡的吸力太过恐怖，他如落叶般被拖向裂缝。眼看就要被吞噬——
千钧一发之际，他将怀中所有炸药包点燃，奋力掷向裂缝边缘！
轰轰轰！！！
连续爆炸在水下形成冲击波，暂时扰乱了漩涡的流向。陆绎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用尽最后力气向上猛冲！
当他冲破海面，大口呼吸时，发现周围的海域已经完全变了样。
雾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散，海面上出现了一个直径近百丈的巨大漩涡，缓缓旋转，深不见底。漩涡边缘，葡萄牙的追兵小艇正惊恐地试图逃离，但已有两艘被吸入其中，瞬间消失！
“魔鬼！这是魔鬼的力量！”幸存的葡军士兵惊恐大叫，拼命划桨。
陆绎顾不上他们，辨认方向后，朝接应点游去。身后，漩涡还在扩大，隆隆的声响如远古巨兽的咆哮。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艘沉睡百年的沉船，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敬畏。
三宝太监，您当年究竟看到了什么？海眼之后，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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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黑水洋主海域。
浓雾终于散尽，晨光刺破云层，洒在辽阔的海面上。两支庞大的舰队，相隔五里，遥遥对峙。
大明水师以三艘宝船为核心，呈“品”字阵型。中央，“威远号”宝船上，魏国公徐弘基按剑立于舰桥，白发在晨风中飞扬。他身后，一面巨大的帅旗缓缓升起——那是仿制的三宝太监当年帅旗，红底金边，中央绣着斗大的“郑”字。
帅旗升起的刹那，所有大明战船上，将士齐声高呼：
“大明万胜——！！！”
声浪如雷，滚过海面。
对面，葡萄牙、荷兰、日本联合舰队也已完成布阵。十二艘葡军盖伦船居中，三艘荷兰武装商船居左，二十余艘日本关船、小早船居右，呈新月形展开。旗舰“圣菲利佩号”上，佩德罗·阿尔瓦雷斯举着望远镜，脸色阴沉。
“那就是中国人的宝船？”他喃喃自语，“比传闻中还要大……”
副官迭戈忧心忡忡：“将军，刚才南面海域传来巨响和异光，搜索队还没有消息。会不会是……”
“不管它。”佩德罗放下望远镜，“传令各舰：按原计划，集中火力先打宝船！只要击沉一艘，中国人的士气就会崩溃！”
“是！”
命令通过旗语传递。联合舰队开始缓缓前压，炮窗纷纷推开，黑洞洞的炮口瞄准了大明舰队。
宝船“威远号”上，俞咨皋快步走到徐弘基身边：“监军，敌舰开始推进。是否迎击？”
徐弘基凝视着敌阵，缓缓摇头：“不着急。传令：各舰保持阵型，缓缓后退，诱敌深入。”
“后退？”俞咨皋一愣，“监军，我军背靠台湾岛，若再退，将无路可退！”
“就是要无路可退。”徐弘基眼中闪过冷光，“置之死地而后生。葡军远来，求战心切，见我们后退，必以为我们怯战，会加速追击。待其阵型拉长，侧翼暴露，便是我们反击之时。”
他指着海图：“你看，这里有一片暗礁区，海图上没有标注，是本地老渔民才知道的‘鬼见愁’。我们退到礁区边缘，便停船。葡军大船吃水深，若贸然追入，必触礁搁浅。”
俞咨皋恍然大悟：“妙计！那荷兰和日本船呢？”
“荷兰船会观望，日本船……会贪功冒进。”徐弘基冷笑，“倭寇习性，百年不改。传令陆绎的快船队——若日本船队脱离主力，便集中攻击，先灭此獠！”
“陆镇抚使他……”
“他会回来的。”徐弘基望向南方，那里海天交界处，隐约可见异常的波澜，“那孩子，命硬。”
命令迅速传达。大明舰队开始缓缓后退，看似怯战，实则阵型不乱。
果然，联合舰队见明军后退，士气大振。佩德罗下令：“全速追击！别让他们跑了！”
但荷兰司令范·德·林登却起了疑心。他通过旗语询问：“将军，中国人撤退得太整齐，恐有诈。建议谨慎。”
佩德罗回复：“战机稍纵即逝！若让宝船退回台湾海峡，凭险据守，更难攻打。全速前进！”
范·德·林登无奈，只得跟进，但暗中命令自己的三艘船减速，稍稍落后。
而日本船队，在岛津义久的指挥下，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在了最前面！那些关船和小早船船体轻，吃水浅，速度快，很快就与主力拉开了距离。
“哈哈哈！明国人怕了！”岛津义久站在船头，挥舞战刀，“萨摩的武士们！冲上去！夺下宝船者，赏金千两！”
四百名萨摩武士齐声怪叫，划桨如飞，二十余艘船如狼群般扑向大明舰队右翼。
就在此时，大明舰队阵中，突然冲出二十余艘快船！这些船正是陆绎麾下的锦衣卫快船队，虽然陆绎不在，但陈岩接替指挥，严格执行预定战术。
快船队如利箭般插入日本船队与联合舰队主力之间，将其分割开来！
“放！”陈岩怒吼。
快船两侧，改良的“火龙出水”火箭齐射！数十道火光划过海面，直扑日本船队！
“轰！轰！轰！”
火箭击中木制船身，瞬间燃起大火！日本船多为关船，船体轻，防火性差，转眼间就有五六艘陷入火海！
“八嘎！散开！散开！”岛津义久大惊，连忙下令。
但大明快船如附骨之疽，死死缠住日本船队，专攻其薄弱处。更有一批锦衣卫水鬼悄然入水，潜至日本船底，用利凿破坏船体！
一时间，日本船队陷入混乱。
“将军！日本人在求救！”迭戈急报。
佩德罗看了一眼右翼的混乱，咬牙：“不管他们！继续前进，目标宝船！”
他知道，只要击沉宝船，战局就能逆转。至于日本人……本来就是炮灰。
联合舰队主力继续前压，距离大明舰队越来越近。三里、两里、一里……
已经进入火炮射程！
“开炮！”佩德罗挥剑怒吼。
“开炮——！！！”
轰轰轰轰轰——！！！
葡萄牙舰队一侧炮火齐鸣！数十发实心弹呼啸而出，砸向三艘宝船！
几乎同时，宝船上也响起怒吼：
“开炮——！！！”
大明炮火还击！
刹那间，海面被硝烟和火光笼罩！炮弹划过天空的尖啸声、击中船体的碎裂声、士兵的呐喊声、伤者的惨叫声，交织成一曲死亡交响。
第一轮炮击，宝船“镇海号”首当其冲，船身中弹十余发，但复合船板发挥了作用——大部分炮弹被弹开或嵌在船板中，没有造成致命伤。而宝船的反击，却让一艘葡军盖伦船燃起大火！
“继续炮击！装填开花弹！”佩德罗红了眼。
海战，进入白热化。
而此刻，南面海域。
陆绎终于游到接应点，被陈岩拉上小船。他浑身是伤，几乎虚脱，但手中紧紧攥着玉片和绝笔录。
“镇抚使！您……”
“快……回舰队……”陆绎喘息着，“告诉魏国公和俞提督……海眼……海眼要开了……必须……必须速战速决……否则……整个海域都会被吞噬……”
陈岩大惊，连忙下令全速返航。
小船上，陆绎望着北方火光冲天的战场，又望向南方那越来越大的漩涡，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郑和当年开启海眼，是为了给船队搏一线生机。
但这一次，海眼再开，又会带来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场海战的结果，将决定太多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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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北京，文华殿。
泰昌皇帝手持两份急报，一份来自辽东，一份来自泉州。他脸色铁青，将奏报狠狠摔在御案上。
“努尔哈赤……好大的胆子！”
辽东总兵李如松（李成梁长子，已反正归顺）急报：女真八旗突然集结，兵力达五万之众，陈兵辽河，似有南下之意。而更令人不安的是，有情报显示，女真与朝鲜内部某些势力有秘密接触。
泉州方面，则是俞咨皋的战前奏报，详述了联军来犯的规模和己方部署。
殿内，赵宸、孙承宗、徐光启等重臣皆在，个个面色凝重。
“陛下，”孙承宗沉声道，“努尔哈赤此乃趁火打劫。若我水师主力陷于海战，辽东空虚，女真必南下叩关。届时，我们将面临两线作战！”
徐光启急道：“但海战已箭在弦上，不可不发！若此时抽调兵力回防辽东，则海战必败，海疆尽失！”
两难！真正的两难！
泰昌皇帝看向赵宸：“阁老……”
赵宸咳嗽了几声，缓缓起身。他的身子比前些日子更差了，但眼神依然锐利。
“陛下，诸公，”他声音沙哑，“努尔哈赤此人，狡猾如狐，凶残如狼。他此时陈兵，未必是真要南下，更多是试探和牵制。若我们自乱阵脚，抽调水师回防，正中其下怀。”
“但也不能不防！”孙承宗道。
“自然要防。”赵宸走到巨幅地图前，“传令李如松：辽东军全线戒备，但不可主动出击。同时，以朝廷名义，敕令朝鲜国王李昖，严查边境，若发现女真与朝鲜内部勾结，即刻镇压。另，命蓟镇总兵杜松率军一万，移驻山海关，以为声援。”
他顿了顿：“至于海战……我们必须相信魏国公和俞提督。此战若胜，则海疆可定，国威大振，女真必不敢妄动。若败……”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后果。
泰昌皇帝沉默良久，终于拍案：“就依阁老所言！传旨：辽东、蓟镇按阁老部署行事。另，八百里加急传旨泉州——朕与朝廷，等待捷报！”
“臣等领旨！”
赵宸走出文华殿时，已是午后。阳光炽烈，但他却感到一阵寒意。
杨震为他披上外袍：“阁老，回府歇息吧。”
赵宸摇摇头，望向南方天际。
那里，此刻正进行着一场决定国运的海战。
而他，只能在这里等待。
这种无力感，比病痛更折磨人。
他忽然想起杨继盛当年的话：“子晏，这江山太重，我们扛得起吗？”
当时他回答：“扛不起也要扛。”
现在，他依然如此回答。
海风从南方吹来，带着咸腥的气息，也带着……硝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