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元年六月初八,福建泉州港。
当那三艘巨舰缓缓驶入港湾时,岸上的渔民、商贩、水手,乃至驻防的官兵,无不驻足仰望,许多人甚至跪了下来,朝着巨舰的方向虔诚叩拜。
那不是普通的船。
最大的一艘,长逾四十丈,船身高耸如楼,九桅十二帆,帆面虽已发黄,但迎着东南风鼓起时,仍如垂天之云。船身漆成深红色,船首雕着怒目圆睁的狻猊,船尾楼高四层,飞檐斗拱,彩绘斑驳,却仍能看出当年的辉煌。
这是宝船。永乐年间,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时率领的巨舰,大明造船工艺的巅峰,世界航海史上从未被超越的奇迹。
“真……真是宝船啊……”俞咨皋站在码头将台上,这位身经百战的水师提督,此刻竟也声音发颤。他身旁的将领、文官,个个目瞪口呆。
“报——”哨船飞驰而来,“魏国公徐弘基已登岸!”
俞咨皋连忙整理甲胄,率众迎上。只见白发苍苍的徐弘基一身山文甲,腰佩御赐尚方剑,在亲兵簇拥下大步走来。虽年过六旬,但步履稳健,虎目生威。
“末将俞咨皋,率南洋水师诸将,恭迎监军大人!”俞咨皋抱拳行礼。身后众将齐声:“恭迎监军大人!”
徐弘基扫视众人,目光在俞咨皋脸上停留片刻,点头:“俞提督免礼。诸将免礼。老夫此来,是为助战,非为监军。海战之事,仍由俞提督主掌,老夫只提建议,不擅专权。”
这话说得漂亮,既宣示了钦差身份,又给了主将面子。俞咨皋心中稍安,引徐弘基登上将台,俯瞰港湾。
港湾内,大明水师主力尽集于此。除了三艘宝船外,还有新造的六艘“镇海级”战舰、十二艘改良福船、八艘广船,以及二十余艘快船、哨船。帆樯如林,旌旗蔽日,是大明自永乐年后,从未有过的庞大舰队。
“俞提督,敌情如何?”徐弘基问。
“回监军,”俞咨皋指向海图,“据锦衣卫密报,葡军十二舰已于五月廿五抵达满剌加以南的‘狮子礁’休整。荷兰三舰游弋于澎湖以北,似在观望。日本萨摩藩的船队已至琉球那霸港,约二十余艘,多为关船和小早船,载武士四百人左右。”
他顿了顿:“三股敌军中,葡军最强,但补给线长,急于求战;荷兰最狡,想坐收渔利;日本最弱,但最凶狠。若三国联手,南北夹击,我将陷入苦战。”
“他们联不起来。”徐弘基冷笑,“葡人要的是满剌加航线,荷兰人要的是台湾商埠,日本人要的是抢掠。三者利益各异,貌合神离。我们只需打疼葡人,其余两家自会退缩。”
“监军高见。”俞咨皋点头,“但葡军十二舰,皆是最新式盖伦船,最大的‘圣菲利佩号’载炮七十四门,最小的也有二十四门。我舰队中,唯有三艘宝船可与之抗衡,但宝船航速慢,转向不便……”
“所以要用宝船为砧,快船为锤。”徐弘基手指点在海图上,“将战场选在这里——台湾海峡中部,‘黑水洋’海域。”
俞咨皋眼睛一亮:“黑水洋水深流急,暗涌多,大船行动不便,而我快船可灵活穿梭。且该处常有浓雾,可视性差,有利于突袭。”
“正是。”徐弘基道,“老夫已命人改造宝船,船首加装铁质撞角,船舷增设炮位。三艘宝船呈品字形列阵,稳居中流,吸引葡军主力围攻。俞提督率‘镇海级’新舰和福船,从两翼包抄。陆绎的快船队袭扰敌后,专攻其帆索、舵轮。”
他看向俞咨皋:“此战关键在于——宝船必须撑住第一轮猛攻。只要顶住,待两翼合围,便可全歼敌舰。”
俞咨皋肃然:“末将明白。只是……宝船年久,恐难承受葡军新式火炮轰击。”
“这个不必担心。”徐弘基拍了拍将台栏杆,“格致院新研的‘复合船板’已运抵南京,老夫离京前,已命匠人日夜赶工,为三艘宝船加装了一层。此板以铁木为骨,蒙牛皮,覆铁片,中间夹衬湿沙,可减震防爆。虽不能完全抵挡炮弹,但足以大幅减少损伤。”
“还有,”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是徐光启托老夫带来的《新式炮术操典》,详述了火炮齐射、角度调整、弹种配合之法。俞提督,即刻传令各舰炮手,日夜操练。”
俞咨皋接过册子,如获至宝:“谢监军!”
“不必谢我,”徐弘基望向海面,目光悠远,“要谢,就谢三宝太监在天之灵,庇佑我大明海疆。”
海风猎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这位老将的身影在将台上挺立如松,仿佛与那三艘百年巨舰,融为一体。
---
同一夜,满剌加以南,狮子礁。
葡萄牙远征舰队旗舰“圣菲利佩号”舱室内,气氛却有些诡异。
指挥官佩德罗·阿尔瓦雷斯——人称“铁腕佩德罗”,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黑发军官,脸上有一道从额角延伸到下巴的狰狞刀疤,那是与奥斯曼海军作战时留下的。此刻,他正冷冷盯着面前的两个“盟友”。
左边是荷兰东印度公司远东司令范·德·林登,金发碧眼,脸上挂着商人式的微笑;右边是日本萨摩藩家臣岛津义久,矮壮身材,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两位,”佩德罗用生硬的荷语开口,“国王陛下授权我全权处理东方战事。按照协议,荷兰舰队应从北面进攻台湾,牵制明军部分兵力;日本武士应登陆澎湖,制造混乱。可现在,你们却要求变更计划?”
范·德·林登微笑:“将军阁下,情报显示,明朝人调来了三艘巨舰——他们称之为‘宝船’。每艘载炮超过六十门,而且……船体经过特殊加固。如果按照原计划,我们三方分散兵力,很可能被各个击破。”
“所以呢?”
“所以我认为,”范·德·林登身体前倾,“我们应该集中力量,先击溃明朝主力舰队。只要海战获胜,台湾、澎湖唾手可得。届时,贸易利润仍按原协议分配。”
岛津义久用生硬的葡萄牙语附和:“荷兰人说得对。明国舰队一灭,沿海城池任我们劫掠。我萨摩藩只要福州、泉州两城的财物,其余归你们。”
佩德罗心中冷笑。他知道这两个“盟友”打什么算盘——荷兰人怕自己的三艘船在台湾孤军作战吃亏,日本人则想跟着主力舰队捞更多油水。
但表面上,他点头:“可以。但指挥权必须统一。所有舰船,必须听从我的号令。”
“那是自然。”范·德·林登立刻答应。
“不过,”佩德罗话锋一转,“我需要对各舰实力有清楚了解。范·德·林登司令,贵公司的三艘船,具体配置如何?”
范·德·林登早有准备,取出一张清单:“‘阿姆斯特丹号’,五百吨,载炮三十六门,其中二十四磅长炮十二门;‘鹿特丹号’,四百吨,载炮二十八门;‘乌得勒支号’,三百五十吨,载炮二十四门。三舰共载炮八十八门,水手三百人,陆战队一百五十人。”
佩德罗扫了一眼清单,心中估算——荷兰人的火力,大约相当于自己舰队的三分之一。加上日本那二十几条小船,总兵力确实可观。
“很好。”他收起清单,“三日后,舰队启程北上。目标——台湾海峡,寻找明军主力决战。”
“明智的决定。”范·德·林登举杯,“为了胜利。”
“为了财富。”岛津义久也举杯。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但三人眼中,各怀心思。
舱室角落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那是伪装成日本随从的锦衣卫暗桩,陆绎安排的人。
---
两日后,六月初十,子夜。
黑水洋外三十里,一艘伪装成渔船的锦衣卫快船正静静漂在海面。船上没有灯火,只有船舱内点着一盏蒙着黑布的油灯。
陆绎坐在灯下,正在看刚送来的密报。他脸上涂着黑灰,穿着渔民的破旧短衫,但眼神锐利如鹰。
“镇抚使,”陈岩推门进来,“‘海蛇’传回消息,葡、荷、日三方已决定合兵北上,三日后出发。另,荷兰人提供了一批新式火炮给葡军,据说是……‘线膛炮’的早期型号。”
“线膛炮?”陆绎眉头一皱。格致院还在研制中的技术,荷兰人已经有了?
“是的。‘海蛇’说,这种炮在炮管内刻有螺旋膛线,炮弹也是特制的,射程和精度远超普通滑膛炮。葡军旗舰‘圣菲利佩号’已经换装八门,其余各舰也有少量配备。”
陆绎迅速在脑中计算。如果葡军有这种火炮,那宝船的防御压力将大大增加。复合船板能防普通实心弹,但对精度更高的开花弹或穿甲弹,效果如何尚未可知。
“必须弄清楚这种炮的弱点。”陆绎起身,“陈岩,你带人继续监视。我要亲自去一趟‘圣菲利佩号’。”
“镇抚使!太危险了!”
“正因危险,才更要去。”陆绎已经开始换装,“今夜有雾,正是机会。若能在战前破坏几门新炮,或至少摸清其性能,对战局大有裨益。”
他套上黑色水靠,将短刀、匕首、飞爪等工具一一检查,最后从怀中取出那块已有裂纹的黑色石板。
石板的裂纹比上次更多了,但在黑暗中,它依然散发着微弱的幽光,指示着方向。
“如果我天亮前没回来,”陆绎将一块令牌交给陈岩,“你即刻乘快船回泉州,将情报当面禀报俞提督和魏国公。”
“镇抚使……”
“这是命令。”
陆绎不再多言,推开舱门,如游鱼般滑入漆黑的海水中,很快消失在浓雾里。
陈岩站在船头,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拳头攥得发白。
---
与此同时,北京,赵府书房。
已是深夜,赵宸却还未歇息。他披着薄衫,坐在灯下,正仔细阅读一封刚刚送到的密信。信来自遥远的吕宋马尼拉,寄信人署名只有一个字——“黎”。
杨震端着药碗进来:“阁老,该服药了。”
赵宸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将信纸递给他:“你看看。”
杨震接过,越看脸色越凝重:“西班牙吕宋总督……愿意暗中提供葡萄牙舰队的布防图?条件是……战后允许西班牙商船在月港、泉州贸易,税率与大明商人相同?”
“不止。”赵宸指着信末几行字,“他还暗示,如果大明愿意,西班牙可以与大明签订秘密盟约,共同对抗荷兰人在东方的扩张。”
“这……”杨震难以置信,“西班牙和葡萄牙不是同属哈布斯堡王朝吗?怎么会……”
“同属一个国王,不等于利益一致。”赵宸咳嗽了几声,“菲利佩二世虽是西班牙国王,但葡萄牙是他通过继承获得的,葡萄牙贵族并不完全臣服。更重要的是,在东方贸易上,葡萄牙一直垄断香料航线,西班牙人早就眼红。如今葡萄牙舰队远征,若惨败而归,西班牙正好可以趁机插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这就是国与国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盟友。”
“那我们要答应吗?”
“要,但要有技巧。”赵宸沉思道,“回复吕宋总督:大明欢迎所有和平贸易的国家。西班牙商船可按市舶司新规纳税,不享受特殊待遇,但也不会被歧视。至于盟约……战后可谈。”
他顿了顿:“另外,以我个人名义,赠送总督一套景德镇瓷器,两匹苏绣,外加……徐光启新译的《几何原本》泰西版。告诉他,大明愿意与泰西诸国交流学问,互通有无。”
“阁老这是……要分化西洋诸国?”
“是让他们明白,大明不是他们的敌人,而是可以合作的伙伴。”赵宸望向南方,“战争只是手段,通商、交流、共荣,才是目的。若一味树敌,纵然此战胜了,还会有下一战。唯有让西洋人看到合作的利益大于战争,海疆才能真正安宁。”
杨震深深点头,正要退下准备回信,赵宸又叫住他:
“还有一事。你亲自去一趟格致院,找徐光启,让他把还在试验的‘火箭推进式鱼雷’的图纸和样品,连夜送往泉州。告诉魏国公和俞提督——如果海战不利,或可作为奇招。”
“火箭推进式……鱼雷?”
“一种能在水下航行、撞击敌船后爆炸的武器。”赵宸简略解释,“还在试验阶段,风险极大。但……非常之时,用非常之器。”
“是!”
杨震匆匆离去。书房内重归寂静。
赵宸重新坐回灯下,看着摇曳的灯火,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刚入内阁时,与杨继盛、徐墨等人彻夜长谈,畅想一个开放、强盛、自信的大明。
如今,杨继盛生死未卜,徐墨隐居江畔,而那个梦想,却正在变成现实。
代价是沉重的。但他不后悔。
窗外的梆子声传来,已是三更。
赵宸吹熄灯火,在黑暗中静静坐着。
他知道,此刻的台湾海峡,风暴正在酝酿。
而这场风暴的结果,将决定未来百年,乃至数百年的东亚格局。
他轻声自语:
“三宝太监,您当年见过的汪洋,如今……又要起风浪了。”
“但愿这一次,我大明能乘风破浪,直济沧海。”
夜色深沉。
而在数千里外的黑水洋上,陆绎已经悄然攀上了“圣菲利佩号”的船舷。
浓雾如纱,笼罩着这艘巨舰。甲板上,只有零星几个哨兵在踱步。船舷处,八门新式火炮盖着油布,静静躺在炮位上。
陆绎如壁虎般贴在船舷外侧,听着上方传来的葡萄牙语对话:
“……这种新炮,装填比旧炮慢,但精度确实高。昨天试射,三里外的靶船,三发两中。”
“荷兰人这次倒是大方。”
“他们怕我们输。要是明朝人赢了,荷兰人在东方的日子也不好过……”
声音渐渐远去。
陆绎悄然翻上甲板,滚入炮位阴影中。他掀开油布一角,借着微弱的月光观察——炮身比普通火炮更长,炮口内壁,果然能看到细微的螺旋纹路。
他正要进一步查看,忽然——
“什么人?!”
一声葡萄牙语的厉喝从身后传来!
陆绎心中一凛,头也不回,反手掷出一把飞刀!
“呃啊!”那名哨兵捂着喉咙倒下。
但惨叫声已经惊动了其他人!
“敌袭!甲板有敌人!”
警报声瞬间响彻全船!
陆绎知道行迹已露,不再隐藏,猛地掀开油布,从怀中掏出一包炸药,塞进其中一门新炮的炮口!
“拦住他!”数名葡军士兵冲来。
陆绎拔刀迎战,刀光如雪,瞬间放倒两人。但他知道不能恋战,点燃炸药引信后,纵身跃入海中!
“轰!!!”
剧烈的爆炸从炮位传来!那门新式线膛炮被炸成两截,碎片四射!
“他跳海了!放箭!放箭!”
箭矢如雨射入海中。但浓雾茫茫,哪里还有陆绎的影子?
“追!他跑不远!”佩德罗闻讯赶来,脸色铁青,“派所有小船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黑水洋上,一场追捕就此展开。
而浓雾深处,陆绎正拼命游向预定接应点。左肩一阵剧痛——刚才中了一箭。但他咬紧牙关,继续前行。
怀中,那块黑色石板再次发烫,裂纹似乎又多了几道。
但这一次,石板指引的方向,不是逃生之路,而是……更深的海域。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海底呼唤着它。
陆绎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但他没有选择,只能朝着石板指引的方向,奋力游去。
雾越来越浓。
而东方海平线上,第一缕曙光,正艰难地刺破黑暗。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