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元年五月初六,大西洋,里斯本王宫议事厅。
窗外的海风裹挟着咸湿气息涌入,吹动议事长桌上的地图边角。四十岁的葡萄牙国王菲利佩二世身着戎装,手扶剑柄,俯身凝视着那张巨大的东方海图。他的手指重重按在“满剌加”的位置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五艘战舰,一千二百名最优秀的士兵,阿尔贝托将军二十年的海战经验……”菲利佩抬起头,环视在座的枢密院重臣和海军将领,声音压抑着怒火,“就葬送在一条连名字都没有的水道里?”
议事厅内鸦雀无声。印度洋舰队司令桑托斯伯爵硬着头皮开口:“陛下,‘鬼喉’之战确实匪夷所思。幸存者的报告说,中国人似乎掌握了某种……引动海底地火的妖术。”
“妖术?”菲利佩冷笑,“我更相信是中国人研制出了我们不知道的武器——某种能在水下爆炸的装置。阿尔贝托太轻敌了。”
他直起身,踱到窗边,望向港口方向。那里,十二艘新下水的盖伦战舰正静静停泊,飘扬着葡萄牙王室的旗帜。
“但这不重要了。”菲利佩转身,眼神凌厉,“重要的是,我们在东方的威信已经动摇。果阿总督急报,暹罗、占城、爪哇这些墙头草,已经开始向中国人靠拢。如果再不反击,葡萄牙在东印度洋五十年的经营,将毁于一旦。”
财政大臣小心翼翼地说:“陛下,远征东方耗费巨大。去年远征满剌加已经支出了八万杜卡特,如果派遣更大规模的舰队……”
“那就让舰队自己赚钱。”菲利佩打断他,指向海图上的几个标注点,“马六甲海峡的贸易税收,香料群岛的丁香、豆蔻,中国的丝绸、瓷器——只要控制这些航线,远征的成本几年就能收回。更何况……”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精光:“西班牙人已经在吕宋站稳脚跟,荷兰人的东印度公司船队也到了东方。如果我们退缩,这些肥肉就会被他们瓜分。先生们,这不是一次复仇,这是一场争夺东方财富的战争。”
海军上将阿尔瓦雷斯起身:“陛下,请下令吧。我已经拟定作战计划——十二艘盖伦战舰,搭载最新式的三十二磅长炮和二十四磅短炮,另配六艘补给船。再从果阿调集两千土着士兵。这支舰队的实力,是之前的三倍。”
“指挥官呢?”
“我推荐唐·费尔南多侯爵。”阿尔瓦雷斯道,“他参加过勒班陀海战,熟悉火器作战,而且……为人谨慎。”
“谨慎?”菲利佩摇头,“在东方,有时候需要一点疯狂。让佩德罗·阿尔瓦雷斯去,那个‘铁腕佩德罗’。告诉他,我不要俘虏,不要谈判,只要中国人的港口和舰队变成碎片。”
“是,陛下!”
“还有,”菲利佩补充,“联络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科恩。告诉他,葡萄牙愿意与荷兰分享满剌加的贸易权——只要荷兰舰队能牵制中国人的一部分兵力。”
“陛下,荷兰人狼子野心,恐怕……”
“我知道。”菲利佩冷笑,“等收拾了中国人,再收拾荷兰人。但在那之前,让他们去咬中国人一口。”
命令迅速传达。五月初十,里斯本港钟鼓齐鸣,十二艘盖伦战舰升起风帆,在数千市民的注视下缓缓出港。这支被命名为“东方远征军”的舰队,搭载着葡萄牙王国最后的骄傲,航向遥远的东方。
几乎同一时间,南海,台湾岛南端。
三艘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武装商船,“阿姆斯特丹号”、“鹿特丹号”、“乌得勒支号”,正沿着海岸线缓缓巡弋。甲板上,水手们一边测量水深,一边绘制地图。
旗舰“阿姆斯特丹号”船长室,东印度公司远东舰队司令范·德·林登,正与一位不寻常的客人密谈。那客人五短身材,穿和服,腰间插着长短两刀,正是日本九州岛萨摩藩的家臣——岛津义久。
“岛津先生,”范·德·林登用生硬的日语说,“我们的情报显示,明朝的水师主力正在福建集结,准备迎战葡萄牙人。现在正是我们夺取台湾的最佳时机。”
岛津义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荷兰阁下,据我所知,明朝在台湾的兵力不多。但澎湖、厦门、福州的水师,一旦得知台湾有变,数日可至。贵公司仅有三艘船,能挡住吗?”
“当然不能。”范·德·林登笑了,“所以我们才需要萨摩藩的合作。你们有武士,有登陆作战的经验。我们提供火炮和舰船支援,你们负责占领台湾南部的港口和要地。事后,贸易利润我们七三分成——你们三成。”
岛津义久眼中闪过贪婪,却摇头:“太少。萨摩藩要出兵至少五百武士,这已经是倾尽全力。四成,否则免谈。”
“三百五十名武士,”范·德·林登讨价还价,“我们额外提供二十门火炮。”
“四百名,火炮三十门。”
两人对视片刻,范·德·林登伸出手:“成交。”
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场针对大明海疆的阴谋,在台湾海峡的风浪中悄然成形。
---
五日后,五月初十一,北京,文华殿。
六百里加急的军情一封接一封送抵。锦衣卫的海外暗桩、南洋商人的密报、暹罗王室传递的消息,所有线索拼凑出一幅令人不安的画面:
葡萄牙十二艘战舰自里斯本出发;荷兰三艘武装商船在台湾海域频繁活动;日本萨摩藩的船只出现在琉球海域,似有异动。
“三面受敌啊。”泰昌皇帝放下最后一封密报,揉了揉眉心,“葡萄牙主攻,荷兰侧击,日本趁火打劫。诸卿,如何应对?”
殿内气氛凝重。兵部尚书孙承宗率先开口:“陛下,臣以为当集中兵力,先破葡军主力。葡舰虽多,但远道而来,补给困难,可诱其深入,以逸待劳。至于荷兰和日本,不过疥癣之疾,待主力获胜,再回头收拾不迟。”
“不可!”新任户部尚书徐光启出列,“孙尚书,荷兰三舰虽少,但其船坚炮利,若与葡军呼应,南北夹击,我水师将陷入苦战。且台湾乃东南门户,若失,则福建、浙江海疆永无宁日!”
“那依徐尚书之见?”
“分兵。”徐光启斩钉截铁,“命南洋水师提督俞咨皋率主力迎战葡军,北洋水师提督沈有容率分舰队防备荷兰、日本。另,急令戚金(戚继光侄孙)从登州率陆师南下,协防福建沿海。”
“分兵则力弱!”孙承宗反驳,“葡军十二舰,我南洋水师新建,满打满算不过二十舰,其中新式‘镇海级’仅六艘。若再分兵,如何能敌?”
“难道要放弃台湾吗?!”
两位重臣争执不下。泰昌皇帝将目光投向赵宸:“阁老以为呢?”
赵宸咳嗽了几声。他的身子入夏后略有好转,但依然虚弱。杨震搀扶他起身,他缓缓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幅海图前。
“陛下,诸公,”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葡萄牙、荷兰、日本,看似三方来犯,实则心思各异。葡萄牙要雪‘鬼喉’之耻,夺回满剌加,其势最盛,其志最坚;荷兰要趁乱取利,占台湾,开商埠,其行最狡;日本萨摩藩,不过是看准时机,想分一杯羹,其力最弱。”
他手指点在海图上三个位置:“故,当分而治之。对葡萄牙,要硬碰硬,正面击溃——此战关乎国威,不容有失。对荷兰,要软硬兼施——可遣使交涉,许以有限通商之权,拖住他们,待葡战结束后再收拾。对日本……要狠。”
他眼中寒光一闪:“命戚金率陆师五千,水师十艘,直捣琉球,威慑萨摩藩。同时传檄日本幕府,责其约束藩国。若萨摩敢动,则灭之。”
这番分析条理清晰,众人纷纷点头。
“但兵力确实不足。”赵宸话锋一转,“南洋水师二十舰,需迎战葡军十二舰,看似优势,实则新舰未训,将士未熟。臣有一计——用‘饵’。”
“饵?”
“选一艘最快的新式战舰,悬挂帅旗,伪装成水师主力,在满剌加以北三百里处游弋。葡军复仇心切,必全力追击。待其追入预定海域,俞咨皋率主力从两侧包抄,陆绎率快船队袭扰后方,三面合击。”
赵宸的手指在海图上划出一条弧线:“此海域暗礁众多,水道复杂,葡军大船行动不便,而我快船可灵活穿梭。若能成,可复制‘鬼喉’之胜。”
“妙计!”孙承宗击掌,“但……谁来做这个‘饵’?此去九死一生,葡军必全力围攻。”
殿内一时沉默。
“饵船”的任务,几乎等于送死。要在葡军十二艘战舰的围攻下坚持到主力包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通报:“启禀陛下,南京守备、魏国公徐弘基到京,求见陛下!”
泰昌皇帝一怔:“魏国公?他怎会突然入京?宣!”
片刻后,一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步入殿中。正是世镇南京、在栖霞山剿灭汪直净军有功的魏国公徐弘基。他一身戎装,风尘仆仆,显然是一路急行。
“老臣徐弘基,参见陛下!”他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国公快快请起。”泰昌皇帝亲自扶起,“国公突然入京,所为何事?”
徐弘基起身,目光扫过殿中众臣,最终落在赵宸身上:“老臣在南京,听闻南洋战事又起,葡夷、红毛、倭寇,三方来犯。此国难当头之时,老臣虽已老迈,却不敢坐视。特请旨——”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率南京水师旧部,南下参战!”
众人皆惊。南京水师自永乐年后逐渐衰落,如今只剩一些老旧的福船和广船,兵力不过两千,如何能与西洋新式战舰抗衡?
赵宸却眼中一亮:“国公,南京水师可有……宝船?”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宝船!三宝太监下西洋时的巨舰,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九桅十二帆,可载千人,配备火炮数十门,是当时世界上最庞大的战舰。但自宣德年后,宝船便逐渐停造,至嘉靖时已绝迹。难道南京还藏着宝船?
徐弘基看向赵宸,深深点头:“赵阁老果然明察。永乐年间,南京龙江船厂共造宝船六十二艘。至嘉靖时,多数已朽坏拆解,但……还有三艘封存于长江船坞,以桐油浸泡,木料未腐。”
他转向泰昌皇帝:“陛下,这三艘宝船虽已百年,但骨架尚存。老臣离京前,已命南京工部紧急修缮,更换帆索,重铸火炮。虽不及当年之威,但体量巨大,可载火炮六十门,一次齐射,可抵寻常战舰十艘!”
泰昌皇帝激动得站了起来:“国公,此言当真?!”
“老臣岂敢欺君?”徐弘基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此乃宝船修缮图样及火炮配置,请陛下御览。”
图纸展开,众人围拢。只见三艘巨舰的轮廓跃然纸上,虽然部分细节需要改造,但主体结构完好。
赵宸看着图纸,脑海中飞速计算:“三艘宝船,每艘载火炮六十门,三艘就是一百八十门。若配置格致院新研的开花弹,一次齐射,足以覆盖方圆百丈海域。若用作‘饵船’……”
“不,”徐弘基打断他,“宝船体大,航速慢,不宜做‘饵’。但若用作主力舰,稳坐中军,可震慑敌胆。老臣愿率宝船为先锋,正面迎击葡军!”
“国公!”赵宸急道,“您年事已高,岂能亲临战阵?”
“正因老臣年事已高,才更该去。”徐弘基笑了,笑容中满是豪迈,“我徐家世受国恩,自先祖中山王(徐达)起,便为大明戍守疆土。如今海疆有难,老臣这把老骨头,也该为陛下,为这大明江山,再燃烧一次了。”
他单膝跪地,抱拳:“陛下,老臣请旨,率南京水师两千,宝船三艘,南下福建,与俞咨皋水师会合,共抗葡夷!若不胜,老臣提头来见!”
声音在大殿中回荡,铮铮如铁。
泰昌皇帝眼眶发热,上前扶起老国公:“准!朕准国公所请!加封魏国公徐弘基为‘钦差南洋水师监军’,赐尚方剑,节制南洋诸军!”
“老臣领旨谢恩!”
赵宸看着这一幕,胸中涌起热流。他知道,这是一场赌博——用三艘百年老舰,赌大明的海疆未来。
但有时候,历史的转折,就需要这样的豪赌。
他走到徐弘基面前,深深一揖:“国公高义,赵某代天下苍生,谢过了。”
徐弘基扶住他:“赵阁老,新政不易,海疆难守。老臣能做的,就是替你,替陛下,守住这第一道防线。剩下的……靠你们了。”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殿外,夏日的阳光炽烈,知了声声。
而万里海疆之上,风暴正在汇聚。
葡萄牙舰队已过好望角,荷兰船队抵达澎湖外海,日本萨摩藩的武士开始在琉球集结。
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