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新立的司典府内,不闻铁甲肃杀,无有战马嘶鸣,空气中漫着陈年竹简的清苦,揉杂着松烟墨锭的独有幽香。这香气淡远却厚重,是比刀兵剑戟更沉静的力量,悄无声息间滋养着山河底气。
府内一排排高大书架顶天立地,卷卷沉重竹简与轻薄丝帛整齐码放,满室书卷气扑面而来。数十名青衿文士穿梭其间,步履轻缓如蝶,生怕惊扰了这一室的寂静与庄严,笔墨翻动的沙沙声,成了此间唯一的韵律。
正堂中央,数张长案拼接成的巨大书桌上,铺展着无数卷宗典籍。蔡文姬一身素白长裙临案而坐,未施粉黛的脸庞清丽绝尘,乌黑长发仅用一根古朴木簪松松挽起,几缕柔丝垂落颊边,反倒衬得她眉眼间的专注愈发动人。她指尖纤长白皙,却沾着洗不褪的墨痕,目光凝定在眼前一卷残破羊皮上,下笔时行云流水,字字端方。
“先生。”一名年轻文士捧着竹简快步走来,面露难色躬身低语,“此卷记载匈奴用语,音节古怪,与中原雅言全然不通,我等反复推敲,仍不解真意。”
蔡文姬落笔写完羊皮上最后一处注解,才缓缓抬首接过竹简,目光扫过便从容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这不是祭天语,是匈奴人为战死战马的祈祷。他们信战马灵魂归往长生天,这个词不读‘哈兰’,应唤‘呼兰’,是风之归宿的意思。”
寥寥数语,便解了众人数日困局。年轻文士愣在原地,看向她的眼中满是震敬佩服,谁都知晓,这等渊博学识,是她从半生苦难里淬炼而出的瑰宝,是旁人难及的财富。
府外传来轻浅脚步声,萧澜挥退侍从,孤身步入府中。他未着象征权柄的丞相朝服,只穿一身寻常青色长袍,身形挺拔却无半分威压,静静立在门口,望着堂内忙碌有序的身影,望着书卷间熠熠生辉的蔡文姬,久久未语。
直至蔡文姬抬首,四目相对,无需言辞,已然心意相通。蔡文姬起身微微一福:“主公。”
萧澜走上前,目光掠过堆如山的卷宗,轻声问:“《河北图志》进度如何?”
“已近完成。”蔡文姬脸上带着难掩的疲惫,眼底却盛着真切欣慰,引他至大案前,亲手展开一幅全新绘制的舆图。
这幅图堪称前所未闻,不仅详尽标注冀州、幽州的山川河流、城池物产,更向北延伸至茫茫大漠草原;朱砂圈点匈奴各部牧场,墨线勾勒鲜卑部落迁徙路线,图旁厚厚的注解,更是细录诸部族的语言、文字、风俗与信仰,详尽周全。
萧澜沉默凝视,指尖缓缓拂过那些陌生地名与符号,堂内文士皆屏息凝神,不知他对这本离经叛道的图志作何评判。良久,他抬首望向蔡文姬,目光深邃如星海,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欣赏:“此书,可通胡汉之心。”
一句话落,蔡文姬紧绷的身躯骤然松弛,眼眶微微泛红,半生颠沛,终是不负所学。
萧澜转身环视满室文士,声线铿锵有力:“这不是一本冰冷典册,是联结胡汉的桥梁。孤要让大汉子民知晓长城之外的天地,更要让草原牧民读懂孤的善意。”
“传令!”旁侧书佐连忙躬身听令。
“将《河北图志》刻印万份,分发至河北、幽州、辽东各郡县学府;再选精于胡语的译官,将书中断要译成胡语,送往所有归附的匈奴、鲜卑部落!”
命令下达,满堂皆惊。众人原以为只是寻常史料整理,却不知主公胸中竟有如此宏大格局——是以文化为舟,消弭数百年胡汉隔阂与仇恨。
萧澜目光重落蔡文姬脸上,见她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里,正绽放出璀璨光芒。那是学者理想得偿的光芒,更是胡汉相融、时代新启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