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那场暗流涌动的父子相见后,李世民虽未再深究李承乾失仪之事,但“太子腿疾反复,心绪不佳”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东宫随之安静了几日,李承乾乐得清闲,每日不是在崇文殿翻看些杂书,便是在庭院里散步,看似养病,实则是在慢慢梳理脑海中那庞杂如星的千年记忆,并适应这具年轻却承载着古老灵魂的身体。
他清楚地知道,这暂时的平静只是表象。那些关注着储位、揣摩着圣意的人,不会放过他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而其中,最敏感、最按捺不住的,恐怕就是他那位才华横溢、备受宠爱的四弟,魏王李泰。
果然,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李承乾正歪在窗边的软榻上,半眯着眼,思索着记忆中几种可以提高农作物产量的方法(并非具体技术,只是大致方向),内侍便进来禀报:
“殿下,魏王殿下前来探视,还……还带了些书卷。”
来了。
李承乾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他这位好弟弟,行动倒是快。想必是听说了他前几日的“反常”以及父皇的“关切”,迫不及待地要来亲自探探虚实了。
“请魏王进来吧。”他懒懒地应了一声,甚至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歪得更舒服些,左腿依旧刻意地伸直着,一副“病体未愈”的模样。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刻意放轻、却又难掩其主人心中那份自得与急切的节奏。
“臣弟参见太子殿下。”李泰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礼仪周全地行礼。他身形比李承乾略胖,面容白皙,眉眼间透着聪慧与一股被娇宠惯了的矜贵之气。此刻,他怀里果然抱着一摞厚厚的书卷,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关切的笑容。
“青雀来了,不必多礼,坐。”李承乾抬了抬手,语气平淡,目光落在李泰怀中的书上,心中已然明了。这是李泰惯用的伎俩,以请教学问为名,行炫耀才华之实,尤其是在他这位“不学无术”(至少在李泰和部分朝臣看来)的兄长面前。
“听闻太子哥哥前几日身体不适,臣弟心中甚是挂念。”李泰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下,将书卷小心地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语气真诚,“今日特来探望,顺便……也有些读书时遇到的疑难,想向哥哥请教。”
他刻意将“请教”二字咬得稍重,眼神里闪烁着不易察觉的试探与优越感。
李承乾心中冷笑。请教?怕是来确认我这“太子”是否更加不堪,更方便你回去在父皇面前“不经意”地提起吧。
“有劳四弟挂心,不过是旧伤有些反复,无甚大碍。”李承乾敷衍了一句,目光扫过那摞书,最上面一本的封皮上,赫然写着《括地志》几个字。
他心中一动。《括地志》是李泰主持编纂的一部大型地理着作,耗费巨大,网罗天下博学之士,旨在详述大唐疆域内的州县建置、山川形胜、风俗物产等。此事深得李世民赞许,认为李泰有志于学问,是李家麒麟儿。这部书也是李泰用来博取名声、展现才华的重要资本。
“哥哥在看这个?”李泰注意到李承乾的目光,立刻顺势将《括地志》的初稿拿起,双手奉上,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得意,“这是臣弟近来督促编修的一些初稿,尚显粗陋,正要请哥哥指点一二。”
他嘴上说着“粗陋”、“指点”,但那神态分明是等着被夸奖,甚至期待着李承乾看不懂而出丑。
李承乾接过那厚厚一叠书稿,入手沉甸甸的。他随手翻了几页,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州县的沿革、地理,旁边还附有一些手绘的地图。地图绘制得还算精细,符合这个时代的最高水准,山川、城池、河流都用简单的符号标注。
若是以往的那个李承乾,或许会因弟弟的“博学”而自惭形秽,或因感受到威胁而暗自恼怒。但此刻,他只是平静地翻阅着,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梦中见过的那些现代地图——精确的比例尺,清晰的经纬线,分层设色的地形图,乃至卫星拍摄的鸟瞰图……
对比之下,手中这被李泰引以为傲的《括地志》初稿中的地图,在他眼中,显得如此的……原始和粗糙。
李泰见兄长只是翻看,并不言语,脸上那惯常的、努力维持的谦逊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忍不住开口道:“哥哥觉得这图绘得如何?编修们费了不少心力,力求精准。父皇也曾夸赞,说此图能助他足不出户,而知天下形胜。”
他特意搬出了李世民,意在强调这份殊荣。
李承乾从书稿上抬起眼,瞥了李泰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李泰莫名地感到一丝不适。那不像是一个学识不如自己的人在审视自己的成果,倒像是一个……长辈在打量小孩子的涂鸦。
“嗯,”李承乾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文字记述还算详尽。”
李泰心中一喜,正要谦逊几句,却听李承乾接着说道,手指随意地点了点书稿上一幅描绘关中地形的手绘图:
“不过这地图嘛……画得一般。”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让李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一……一般?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了这些地图,他召集了全国最好的画工和地理学者,反复勘验,力求无误!连父皇和房玄龄等重臣都称赞不已!他这个向来在学问上没什么建树的太子哥哥,竟然说“一般”?
一股混杂着愤怒、荒谬和一丝被轻视的屈辱感涌上李泰心头。他强压下情绪,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不服与质疑:“哥哥何出此言?此图乃是集众人之力,多方考证所绘,不知……何处不妥,还请哥哥明示!”
他紧紧盯着李承乾,倒要看看这位兄长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若只是信口雌黄,他定要借此机会,好好“请教”一番,让太子哥哥知道学问之事,容不得信口开河。
李承乾将李泰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并无波澜。他本不想与这弟弟多做纠缠,但对方既然送上门来,他也不介意稍稍敲打一下,让他知道,有些东西,超出了他目前的认知范畴。
他伸出食指,在那幅描绘着山脉起伏的地图上虚划了几下,语气依旧带着那种令人恼火的随意:
“你看这山,只画出了轮廓,却看不出高低险峻。若是行军打仗,或者治理水患,仅凭此图,如何能精准判断地势?缺了东西。”
李泰一愣,下意识追问:“缺了什么?”
李承乾抬眼,看着李泰那充满不解和不服的脸,缓缓吐出三个字:
“等高线。”
“等……高线?”李泰彻底怔住了。这三个字分开来他都认识,合在一起,却是一个他从未听闻过的、完全陌生的词汇。他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自己读过的所有地理、算学乃至工部营造方面的典籍,确认自己绝无可能遗漏如此重要的概念。
“何为……等高线?”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先前那股不服气的气势,在面对这个未知名词时,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李承乾看着李泰那一脸茫然的样子,心中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跟一个唐朝人解释等高线?就算解释了,以现在的测量和绘图技术,也几乎无法实现。这无异于对牛弹琴,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瞬间失去了继续这个话题的兴趣。点到即止,留下一个让对方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效果或许更好。
于是,在李泰急切、困惑、带着探究的目光注视下,李承乾忽然懒懒地靠回软榻,抬手揉了揉额角,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病弱”的疲惫感,语气也变得敷衍起来:
“哦,就是……画着玩的,一种假设的线条罢了,没什么实际用处。二哥别当真。”
画着玩的?假设的线条?没什么实际用处?
李泰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背过去。他兴师动众、满怀期待地来“请教”,结果被兄长用一个闻所未闻的“等高线”贬低了心血之作,还没等他弄明白,对方却轻描淡写地说是“画着玩的”?
这简直……简直是羞辱!
可他看着李承乾那副惫懒的、仿佛随时会睡过去的模样,以及那伸直着的、彰显着“病痛”的腿,一肚子的话竟不知该如何发作。他能说什么?逼问一个“病人”什么叫“等高线”?那显得他太不懂事,也太着相了。
他只能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巴巴地说道:“原……原来如此。哥哥……真是……想法独特。”
接下来的时间,李泰如坐针毡。他原本准备好的那些“请教”的问题,此刻一个字也问不出口。而李承乾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内容空洞无物,仿佛真的只是个养病的闲人。
又勉强坐了一刻钟,李泰终于再也待不下去,起身告辞。
抱着那摞他原本打算用来炫耀的《括地志》初稿,李泰走出东宫时,脚步沉重,脸色阴晴不定。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殿,心中充满了挫败感和更大的疑虑。
太子哥哥……似乎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是变得更精明,也不是变得更暴躁,而是变得……他无法形容。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那种随口说出陌生词汇的随意,那种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慵懒……
还有那个“等高线”,像一根刺,扎在了他的心里。
而东宫内,李承乾看着李泰有些仓惶离去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青雀啊青雀,”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怜悯,“你的眼光,终究只在这朝堂方寸之间,只在那把椅子上。”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那广阔的天空。千年梦境赋予他的,是远超这个时代任何人想象的视野与格局。李泰的这点小心思、小伎俩,在他眼中,已然如同孩童的游戏。
兄弟间的第一次交锋,在一种看似平淡,实则暗藏机锋的氛围中结束。李承乾未动声色,却已让志得意满的魏王,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东宫的“闲人”太子,似乎在不经意间,已悄然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