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在两仪殿那惊世骇俗的“晨省”,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开来。未到午时,太子失仪、气得太傅于志宁几乎晕厥的消息,已通过各种渠道,递到了李世民的书案前。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李世民放下手中的密报,指节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喜怒,只有那双历经风霜、洞察世情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阴霾。
乾儿……近来是越发不像话了。
去年坠马留下的腿疾,太医署回报说是调养得当,已无大碍。可这言行举止,却似乎……偏离了轨道。是伤痛带来的性情变化?还是少年人逆反心思作祟?亦或是……听到了些什么风言风语,对青雀那边……
各种念头在李世民脑中飞速转过。他是一位帝王,同时也是一位父亲。对于嫡长子李承乾,他倾注了远超其他皇子的期望与心血。自幼便请名儒教导,立为太子后更是悉心栽培,希望他能承继这偌大的江山。
可这孩子的性子,却越来越让他有些捉摸不透。敏感,怯懦,有时又显得过于执拗。今日这般公然失礼,绝非小事。这不仅仅是怠慢了他这个父皇,更是对礼法的挑衅,若传扬出去,朝野上下会如何议论?那些御史言官的奏疏,怕是立刻就要雪片般飞来了。
“召太子来见朕。”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内侍领命,匆匆而去。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御书房外传来通报声。门被推开,李承乾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这一次,他的姿态与在两仪殿时又有不同。不再是那种带着疏离感的随意,而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不适”。他走得很慢,左腿似乎刻意不敢用力,微微拖着,眉头也轻轻蹙着,仿佛每走一步都承受着不小的痛苦。
来到御案前,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恭敬地行礼,甚至没有站直身体。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这间他并不陌生的御书房——这里堆积着天下奏章,决定着万里江山的命运,也曾在他梦中,下达过将他废黜流放的诏令。
一种混合着讽刺与悲凉的情绪在他心底一闪而过。
他看到旁边设有一张为奏对大臣准备的梨木圈椅,竟径直走过去,身子一歪,便坐了进去。非但如此,他还将那条“有疾”的左腿伸直了些,右手下意识地轻轻按在小腿骨旧伤的位置,动作自然流畅,仿佛真的不堪其扰。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侍立一旁的宦官眼角直跳,大气都不敢出。
李世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原本准备好的斥责之语,在看到儿子那明显带着“病容”和“不适”的姿态时,哽在了喉头。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李承乾伸直的那条腿上,眉头紧紧锁了起来,那份帝王的威严被一丝属于父亲的忧虑所取代。
沉默在御书房内蔓延。檀香的气息似乎都变得凝重起来。
良久,李世民才开口,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试探与关切:“乾儿,”他用了更显亲近的称呼,“朕听闻你晨省时……举止有些欠妥。于太傅年事已高,被你气得不清。告诉朕,可是……腿疾又重了?”
他的目光锐利,试图从儿子脸上找出任何伪装的痕迹。他记得太医署的禀报,按理说不该如此严重。但这孩子脸上的疲惫(那是千年梦境留下的精神烙印)和此刻表现出来的痛苦,又不似完全作伪。
李承乾心中微微一动。装病的第一步,看来是奏效了。老头子果然还是关心这腿伤的,这大概是他作为父亲,对自己这个儿子少数几处毫不掩饰的软肋了。
他抬起眼,迎上父亲探究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闪躲,也没有刻意表现的委屈,只有一种淡淡的、仿佛认命般的疲惫。他点了点头,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带着点有气无力:
“嗯。”他惜字如金,却效果十足,“昨夜就有些酸胀难忍,没睡好。今早起来更觉沉滞,走两步都累。”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点不经意的自嘲,“怕是……好不利索了。”
最后这几个字,轻轻吐出,却像小锤子一样敲在李世民的心上。
“好不利索了”。
李世民的心沉了一下。他想起去年冬猎,李承乾坠马时那惊险的一幕,想起太医当时说恐会留下隐患时的凝重表情。一个储君,若身有残疾……即便只是微恙,也难免会引来非议。他知道承乾对此一直颇为在意,甚至有些自卑。
难道,是这旧疾反复,导致他心绪不宁,才行为失常?
“太医署的人是怎么当差的!”李世民的声音带上了薄怒,“朕三令五申,要他们好生调理太子的腿伤!王德,去,传太医令立刻来见朕!”
一旁的内侍监王德连忙躬身应下,快步退了出去。
御书房内又只剩下父子二人。
李世民从御案后站起身,踱步到李承乾面前。他身材高大,即使李承乾坐着,也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帝王气势。但此刻,这气势中更多夹杂着审视与忧心。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儿子歪坐在椅中的模样,看着他那条伸直的腿,看着他那张年轻却写满“倦意”的脸。
“即便如此,也不是失仪的理由。”李世民的语气重新变得严肃起来,“礼法是立身之本,更是储君之基。今日你在两仪殿的举动,成何体统?若是传扬出去,让天下人如何看你这个太子?让你那些弟弟们如何效仿?”
他开始训诫,但语气比起召见之初,已然缓和了不少。他试图用道理和压力,将儿子“扳回”正轨。
李承乾安静地听着,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按着腿上的“旧伤”,目光却有些飘忽,仿佛父亲的训诫只是耳旁风,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别处。
他在想,梦中那个自己,就是因为太在乎这些“体统”,太害怕失去“储君”的资格,才会活得那么累,那么扭曲,最终走向毁灭。现在,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身为太子,当时刻谨言慎行,以身作则……”李世民还在说着。
“父皇,”李承乾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依旧带着那股懒洋洋的调子,却抛出了一个让李世民猝不及防的问题,“您说,这世上,有没有比规矩礼法……更重要的东西?”
李世民一怔,训诫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皱紧眉头:“此言何意?”
李承乾微微歪头,看着父亲,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探究:“比如……人活得痛快些?比如……知道什么是徒劳,什么是值得?”
他的问题轻飘飘的,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李世民内心某些不曾示人的角落。作为帝王,他何尝不也被这皇位、这江山、这无数规矩礼法所束缚?他弑兄逼父,才得以登基,这本身就是对礼法最大的践踏。可他登基之后,却又极力倡导礼法,维护秩序。
这是帝王的无奈,也是权力的悖论。
而现在,他的儿子,大唐的太子,竟然用一种近乎天真的语气,问他这样的问题。
李世民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觉得李承乾不是在认真发问,而是在狡辩,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挑战他的权威。
“胡闹!”他斥道,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硬,“太子之责,在于江山社稷,岂能如寻常百姓般只图痛快?何为徒劳?何为值得?恪守礼法,承继大统,便是你身为太子最值得之事!其他,皆是妄念!”
他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李承乾,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悔悟或畏惧。
然而,李承乾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了片刻,然后,缓缓地移开了目光,重新落回自己伸直的腿上,轻轻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极轻,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疲惫与……失望?
“儿臣……知道了。”他低声应道,语气顺从,却听不出任何诚心改过的意思,反而更像是一种不愿争辩的敷衍。
就在这时,太医令匆匆赶到,在门外求见。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与不安,挥了挥手:“进来,给太子好好诊视!”
太医令小心翼翼地进来,行礼后,蹲下身替李承乾检查腿伤。
李承乾配合地伸出手,任由太医按压、询问。他面上依旧保持着那副因“病痛”而略显憔悴的神情,心中却是一片冷然的平静。
他知道,太医查不出什么大问题。旧伤就是旧伤,酸胀感或许有,但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在李世民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太子因腿疾心绪不佳、行为反常”的种子。这足以解释他未来一段时间内,可能出现的更多“不合礼法”的举动。
同时,他也用那个关于“痛快”和“徒劳”的问题,在父子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源自千年时空差距的鸿沟。
御书房内,太医还在仔细诊脉,李世民的目光依旧锁定在儿子身上,深沉难辨。
李承乾微微闭上眼,仿佛因“病痛”而精神不济。
一场关于身体疾痛的诊断,掩盖了一场关于灵魂与命运的、无声的角力。
只是,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父亲,此刻忧的是儿子的身体与言行,却尚未意识到,他熟悉的那个儿子,其内在的魂魄,早已换了一番天地。真正的风波,还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