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济仁堂门前的灯笼在晨雾中晕开团橘光,映着门楣上“杏林春暖”的乌木匾额。林蕴之撩开靛蓝布门帘时,正看见董敬禄蹲在檐下磨药碾子。那具黄铜药碾的碾轮边缘已磨得薄如蝉翼,在青石上转出沙沙的响动,像极了这个年代某种隐秘的叹息。
“阿禄,前日送来的黄连,可都切制妥当了?”
董敬禄闻声抬头,额间深壑的皱纹里还凝着水汽:“师娘放心,按您吩咐的,都用竹刀片成薄片,晾在后院漆盘里。”他起身时揉了揉膝盖,补了句:“这几日潮气重,咳嗽痰喘的病人怕是要多起来。”
这话音刚落,后院便传来捣药声。钟嘉桐系着素布围裙,正将昨夜焙干的枇杷叶倒入石臼。她捶捣的动作带着某种执拗的节奏,臼中深褐色的叶片渐渐碎成细末,扬起带着苦味的尘埃。每当林世才的名字在心底掠过,她手下的力道便会重一分,北上的丈夫,已三个月零七天没有音讯了。
药柜上二百多个紫檀木抽屉在晨曦中沉默。林蕴之指尖抚过抽屉上泛黄的笺条,忽然停在“川贝”格前。她抽开抽屉拈起一粒在灯下细看,眉头微蹙:“这批川贝的怀中抱月纹路浅了三分,怕是火候过了。”
“药商说是新辟的滇缅路上来的……”董敬禄凑近看了看,“如今这世道,连药材的路子都绕着弯走了。”
这话像根针,轻轻刺破了清晨的宁静。三人都没再言语,只有钟嘉桐的捣药声持续着,仿佛要凭着这单调的声响,夯实在时代洪流里日渐稀薄的安全感。
济仁堂的清晨从来如此。自三年前丈夫傅鉴飞病逝,林蕴之接过这块药铺的匾额开始,每一天都似在薄冰上行走。她记得丈夫临终时浑浊的目光:“蕴之,咱家这铺子不单是生意……”后半句话被剧烈的咳嗽吞没,但她懂得那重量——光绪年间祖上悬壶闽粤赣三省交界处,瘟疫时敞开药棚施救七日七夜的旧事,至今仍被写在汀州府志的某一页。
日头渐高时,药铺活泛起来。抓药的乡邻在柜台前排起队,董敬禄的算珠声与问诊切脉的低语交织。林蕴之正在给卖豆腐的陈老伯写方子,忽闻街面传来异样的喧嚷。几辆蒙着帆布的卡车碾过青石路,车辙深重,显然载着重物。
“是往南门坡戒烟所去的。”有个挎着菜篮的妇人倚在门边张望,“听说要改成什么卫生院了。”
捣药声戛然而止。钟嘉桐攥着药杵立在门廊阴影里,目光追随着卡车上露出的铁架床一角。林蕴之笔尖的墨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她不动声色地另取一张,却听见董敬禄拨算珠的节奏乱了几拍。
当夜打烊后,三人围坐在后院天井里拣选药材。月光透过百年榕树的枝桠,在青砖上投下碎银般的光斑。
“今日来了三拨问戒烟药的。”董敬禄打破沉默,手里熟练地剥着桂圆壳,“都说卫生院将来诊治分文不取。”
钟嘉桐将拣好的连梗柴胡捆成小把,轻声道:“早上遇着王婶,说她家男人咳了半月,想去卫生院试试新式药片。”
林蕴之正在称量配制成药的药材。戥子在她手中微微颤动,最终稳稳停在某个刻度。她抬眼望向屋檐下风干的艾束,声音平静:“记得《肘后备急方》里说,艾灸治病,重在找准灸点。咱们济仁堂的立身之本,不在药价,在这里——”她指尖轻点心口,“也在这些。”
她指向墙角那排陶瓮。里面用古法浸泡着各种药酒:冯了性风湿酒沿用七世祖传秘方,国公酒的药渣每年清明要埋在桃树下,还有治疗跌打损伤的三斤半重九酒,必须酿足九百九十九天。
然而时代的尘埃,终是簌簌落向这方小院。半月后的黄昏,济仁堂来了位不速之客。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子拎着皮箱,发梢还沾着旅途的风尘。
“蕴之姐!”女子跨进门便红了眼眶,“厦门回不去了……”
这是林蕴之在厦门女子中学的同窗苏青黛。她带来的消息比海风更咸涩:日舰炮击鼓浪屿,她工作的教会医院被迫关闭。她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几处刚结痂的伤痕:“这是撤出来时被弹片划的。现在沿海的医院,要么撤往内地,要么改成战地医院……”
油灯下,苏青黛小心地展开几张报纸。模糊的铅字印着“武汉会战”“广州沦陷”,还有一则不起眼的告示:“闽西各县设立公立卫生院,推行新法接生及防疫注射”。
林蕴之捻着灯芯,火苗窜高几分,将报纸边缘熏出焦痕。她想起昨日在镇长家出诊时,瞥见书桌上的公文批注——“破除迷信,取缔旧医”,那朱红的字迹像血。
“青黛,你今后如何打算?”
“我已应了武所卫生院的聘书。”苏青黛垂下眼帘,“他们缺懂西法包扎和注射的人手。”
一阵穿堂风过,药柜上的铜环轻轻相撞,发出清冷的回响。
此后月余,武所古镇的格局悄然改变。南门坡上的青砖小楼挂起白底黑字的卫生院牌匾,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进出忙碌。镇上开始流传各种说法:卫生院的盘尼西林一针退高热,比煎熬汤药灵便;戴眼镜的年轻院长是省城来的洋学生,会用听诊器贴在人胸口辨症。
济仁堂的常客里,渐渐少了些年轻面孔。但每日清晨,依然有老者拄杖而来,指名要董师傅亲手抓的六味地黄丸;有妇人揣着绣花手帕包好的银角子,来买钟娘子炮制的阿胶膏;还有从四乡八里赶来的乡民,提着鸡鸭或米面,恳请林师娘为疑难杂症开个方子。
这日午后,林蕴之正在为中风偏瘫的朱家太爷行针。银针捻入风池穴时,药铺门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林先生!救命啊!”一个满身泥泞的汉子背着昏迷的男孩冲进来,“我娃从树上摔下来,卫生院说……说没床位了!”
男孩左腿不自然地扭曲着,额角还在渗血。钟嘉桐已捧出药箱,麻利地撕开男孩裤腿。董敬禄见状,立即转身开柜取药。
“当归三钱、血竭五分、乳香没药各两钱……”林蕴之口中念着方子,手下银针稳如磐石。她瞥见汉子腰间的竹篾刀,忽然问:“老哥是篾匠?”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她转向董敬禄:“取后屋那捆陈年毛竹来。”
当苏青黛闻讯带着卫生院的外科医生赶到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幕:男孩断腿已用削制的竹板固定妥帖,钟嘉桐正将捣烂的接骨草敷在伤处。药炉上煎着化瘀的汤药,满室苦香里,林蕴之在账簿上轻轻划下一笔:
“竹夹板一副,诊金药费全免——抵篾匠师傅往后修缮药柜工钱。”
卫生院的年轻医生检查了夹板,推了推眼镜:“处理得很专业。不过,为什么不用石膏?”
林蕴之将晒干的益母草捆扎成束,悬上房梁:“石膏定型虽快,但伤愈后往往关节僵硬。竹板透气,随筋骨生长可调松紧,这是《医宗金鉴》里传承的法子。”
她转身从药柜最底层取出本蓝布面手札,纸页泛黄脆硬:“先祖在道光年间手记的《正骨心要》,里面详述了三十六种夹板用法。医生若有兴趣,可借阅参详。”
月光再次洒满天井时,济仁堂后院飘出酒香。林蕴之启开一坛当归酒,为众人斟上。
“今日多谢二位。”她向苏青黛和年轻医生举碗,“济仁堂不敢说包治百病,但求不负‘济世仁心’四字。”
苏青黛望着碗中澄黄的酒液,忽然落泪:“在厦门医院时,我带人清点过捐赠物资。有箱绷带里夹着张字条,绣着‘宁为玉碎’……”
夜风裹挟着远山的松涛,像无数幽魂在黑暗中叹息。林蕴之将酒碗轻碰对方的:“这世道,能救一个是一个。”
她转首望向街道尽头。南门坡上,卫生院的灯火通明,而济仁堂檐下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温暖的、固执的光晕。
武所的冬日,是浸在连绵阴雨里的。
雨水顺着济仁堂的黛瓦淌下,在阶前敲击出单调的韵律。董敬禄站在柜台后,望着街面上零星走过的油纸伞,手中那块黄杨木算盘被摩挲得温润生光。他刚刚核完上月账目——刨去药材成本、店铺开支,结余的银元比往年同期少了三成七。
“师娘。”他朝正在碾药末的林蕴之低声道,“赣州那批茯苓,是不是先赊一半?现钱要留着开春收购本地金银花。”
林蕴之没有停手,石碾与槽底摩擦发出均匀的沙沙声:“阿禄,您看着办。只是茯苓安神,近来失眠惊悸的病人多,断不能缺。”
后堂传来裁剪纱布的声响。钟嘉桐正在制作药囊,她把按古方配制的辟瘟散——苍术、辛夷、薄荷、雄黄等研成的细末,仔细装进素绸小袋。这些药囊将在端午前后分赠乡邻,是济仁堂延续三代的传统。但此刻,她耳边还回响着清晨的对话:
“听说了吗?卫生院从省城运来台爱克斯光机!”卖菜的阿婆比划着,“人往机器前一站,骨头看得清清楚楚!”
“西医治标快,但咱们调理本元……”钟嘉桐当时这样应答,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她想起世才信中提及的战地医院,那些截肢的伤兵,那些因缺药而溃烂的伤口。
午后的雨势稍歇,药铺里来了位特殊客人。穿长衫的马掌柜是镇上“悦来茶馆”的东家,也是济仁堂二十年的老主顾。今日他却面露难色,食指在柜台上轻叩:
“林先生,实在对不住。家里小子非说卫生院检查免费,昨日带他娘去拍了片子……”他掏出个红纸包推过来,“这是往年备下的药囊钱,您收着。往后……往后可能要多去那边走动了。”
董敬禄笑呵呵地收下红封,另包了包山楂丸塞过去:“给孩子当零嘴。咱们铺子的山楂丸,始终用道地山东大金星。”
待马掌柜离去,董敬禄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他翻开那本用蝇头小楷记了三十年的流水簿,在某页空白处画下一道竖线。线的左侧,记载着马家这些年抓过的药方:治胃脘痛的香砂养胃丸,治风湿的独活寄生汤,还有去年老太太急惊风时用的安宫牛黄丸。
“第十一家了。”他轻声道。
林蕴之正用戥子称量天麻。闻言,她只是将称好的天麻片倒入研钵:“把西墙晾着的何首乌翻个面,潮气重,怕霉。”
然而真正的潮水,在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日涌来。
天色阴沉得像块浸透的灰布。辰时刚过,街面忽然喧闹起来。扶老携幼的人群从东门方向涌来,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裹着破棉被的孩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是潮汕来的难民!”有人站在街心喊,“日本人登陆大亚湾了!”
济仁堂的门板被急促拍响。董敬禄刚卸下两块门板,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就挤进来。有个妇人抱着面色青紫的婴儿,直接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菩萨!给点药吧!孩子烧三天了……”
林蕴之快步从内间走出,指尖刚触到婴儿额头便蹙紧眉头:“惊风!嘉桐,取紫雪丹!”
钟嘉桐却僵立在药柜前,手悬在标注“紫雪丹”的抽屉上,声音发颤:“蕴之,最后三丸……昨天给刘家奶奶用了。”
满室只有难民粗重的喘息。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微弱,妇人额头磕在青砖上的闷响,像锤子砸在每个人心上。
“用安宫牛黄散替代!”林蕴之已抱起婴儿走向诊疗床,“阿禄,开两钱犀角粉——不,用水牛角浓缩粉替代!”
当苏青黛带着卫生院的人赶到时,济仁堂已收治了七个重症难民。后院临时搭起灶台,钟嘉桐正守着药罐煎煮大锅的辟瘟汤。空气里弥漫着甘草、金银花、藿香混杂的苦涩气味。
“我们药房的金银花库存也不够了。”苏青黛擦着额角的汗,“院长说要想办法从湖南调货。”
林蕴之正在给个腹泻脱水的孩子喂盐糖水,头也不抬:“武所山里的土金银花,虽然花朵小,但绿原酸含量高。明日我让阿禄带你们去收。”
年轻的外科医生蹲在旁边,学着钟嘉桐的手法给难民包扎伤口。他突然指着药柜角落的陶罐问:“那里面是?”
“三黄宝蜡丸。”董敬禄小心地捧出罐子,“治金疮出血的祖传秘药,要用童便浸制四十九天。”
医生还想追问,街上忽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两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走进来,胸前别着县政府徽章。
“我们是卫生署的。”为首者亮出证件,“接到举报,你们用替代药材?水牛角冒充犀角,可有此事?”
药铺霎时寂静。难民们惊恐地望向官员,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林蕴之缓缓起身。她走到柜台前,打开那本蓝布面手札,翻到某页推向官员:
“光绪二十一年,闽南瘟疫。先祖用寻常蒲公英替代稀缺的板蓝根,救活三百余人。方剂旁有批注——‘药贵对症,岂在贵贱?活人者,即是灵丹’。”
她目光扫过面黄肌瘦的难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若官府能拨下足够的犀角、羚羊角,济仁堂即刻焚毁所有替代药材。”
官员的视线在难民与手札间游移,最终落在陶罐里深褐色的药丸上。他忽然俯身深深嗅了嗅:“这味道……我祖父临终前,吃的就是这种药。”
他再抬头时,语气缓和许多:“明日会拨些奎宁和纱布过来。另外——”他指向墙上的营业执照,“卫生院缺懂中药的人,林先生可愿兼任顾问?”
雨水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落下。待官员离去,董敬禄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扶着药柜慢慢坐下,从怀里摸出个扁酒壶抿了一口。
“阿禄,您这咳嗽……”
“老毛病了,师娘莫担心。”他摆摆手,目光却望向街面。暮色中,卫生院的灯光已然亮起,而济仁堂檐下的灯笼也在雨中晕开温暖的光。
林蕴之走到门口,望着两个方向的光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交汇。她想起丈夫说过,光绪年间那场瘟疫,先祖在县衙门口支起大锅煎药,县太爷的亲笔匾额,就是那时送来的。
“嘉桐,”她转身道,“把地窖里那坛五积散药酒搬出来。这天气,难民们需要驱驱寒湿。”
钟嘉桐应声而去。经过柜台时,她悄声问董敬禄:“董哥,若卫生院真请蕴之去做顾问,咱们……”
董敬禄用袖口轻轻擦拭算盘,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五年前三十年前,你丈夫世才哥头一回带我去江西采购药材。路上遇到土匪,我们靠着三车药材作赎金才脱身。世才哥当时说,药材没了能再采,人没了,就真什么都没了。”
他望向在难民中忙碌的林蕴之,声音轻得像自语:“济仁堂的根,从来不在这些门板上啊。”
董敬禄来到后院,和师娘详细说了自己的想法。
次日清晨,济仁堂门口挂出了一块新牌子:“免费诊脉,分文不取”。
与此同时,钟嘉桐带着几包精心配制的中药,去了城南的贫民区。那里住着许多无力去卫生院看病的穷苦人家。
“这是济仁堂的一点心意,对风寒咳嗽很有效。”钟嘉桐将药包递给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温声说道。
那妇人迟疑地接过药包,连声道谢。
“若是服用后不见好,可来济仁堂寻董先生再看。”钟嘉桐补充道。
不出三日,城南便陆续有人来到济仁堂。有的是来复诊,有的是来道谢,更多的是听说这里免费诊脉,想来试一试。
董敬禄来者不拒,细心为每一个病人诊脉开方。有些病人去卫生院看过,病却迟迟不好,经董敬禄调理几日,竟渐渐好转。
消息不胫而走。
十月廿七,一位穿着体面的商人扶着一位老者走进济仁堂。老者不停咳嗽,面色青白。
“我父亲去卫生院看了三次,咳嗽却越来越重。”商人焦急地说,“听说董先生善治顽疾,特来相求。”
董敬禄为老者仔细诊脉,又询问了饮食习惯和起居细节。
“老先生这是痰湿内阻,兼有肺热。西医给的药片只镇咳,未去病根。”董敬禄边说边开了一个方子,“先用三剂,若见好转,再来调整。”
五日后,老者再次登门,咳嗽已大为减轻,面色也红润了许多。
“董先生真乃神医!”老者握着董敬禄的手连连道谢,“卫生院给的药,吃得我浑身无力,董先生的药却越吃越精神。”
此事在武所城内传得沸沸扬扬。渐渐地,济仁堂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然而好景不长。
十一月初,武平卫生院贴出告示:将为贫困民众免费接种牛痘,预防天花。
消息传出,全城轰动。次日清晨,卫生院门前排起了长队,蜿蜒如蛇。
济仁堂内,阿福站在门口张望,回头对林蕴之说:“东家,今天来的病人少了大半。”
林蕴之神色平静:“预防疾病本是好事。我们济仁堂不也时常配制避疫药囊,分发给百姓吗?”
董敬禄从药房走出来,眉头深锁:“话虽如此,但如此一来,百姓们更加信服卫生院了。长此以往,只怕......”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众人都明白其中的忧虑。
钟嘉桐从后院走来,手中拿着一封信:“蕴之,世才来信了。”
林蕴之急忙接过信,拆开细读。信中,林世才描述着前线的战事,说伤员众多,药品奇缺,许多战士因得不到及时救治而牺牲。信的末尾,他询问家乡近况,特别嘱咐要照顾好济仁堂,那是师傅的心血。
林蕴之将信递给董敬禄和钟嘉桐传阅,自己则陷入沉思。
“哥哥在前线救治伤员,我们却在后方与卫生院争长短......”她喃喃自语。
董敬禄读完信,长叹一声:“世才说得对,乱世之中,医者更应同心协力。”
钟嘉桐擦去眼角的泪水:“只是如今这局面,该如何是好?”
林蕴之突然站起身:“阿禄,您可知道卫生院的李院长是什么来历?”
“只听说是省城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曾留洋学过西医。”
“那他为何要来武所这样的小地方?”
董敬禄摇摇头:“这就不知了。”
林蕴之沉吟片刻:“明日,我亲自去拜访李院长。”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东家,这恐怕不妥......”董敬禄急忙劝阻。
“是啊,蕴之,咱们与卫生院如今是竞争对手,你这样去,岂不是示弱?”钟嘉桐也担忧地说。
林蕴之却态度坚决:“济仁堂立足武所三十余年,靠的不是与人争强斗胜,而是仁心仁术。若是李院长真心为百姓好,我们何必与他为敌?”
次日一早,林蕴之换上一件干净的青布旗袍,外罩深色坎肩,准备前往卫生院。
就在她即将出门时,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冲进济仁堂,气喘吁吁地喊道:“不好了!卫生院那边出事了!”
林蕴之心中一惊:“出什么事了?”
“有个孩子种了牛痘,突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李院长他们都慌了手脚!”年轻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孩子的家人正在那里闹呢!”
董敬禄和钟嘉桐闻声也从后院赶来。
“阿禄,我们去看看。”林蕴之当机立断。
当林蕴之和董敬禄赶到卫生院时,门口已围满了人。一个妇人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哭天抢地,几个汉子揪着李院长的衣领大声责骂。
“你们这些庸医!把我儿子害成这样!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拼命!”为首的汉子双目赤红,情绪激动。
李院长面色苍白,试图解释什么,但在一片嘈杂中,他的声音被完全淹没。
“让一让!让董先生看看孩子!”林蕴之提高声音喊道。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董敬禄快步上前,检查了孩子的状况。
“这是痘毒内陷,邪入心包。”董敬禄沉声道,“快,把孩子平放在床上。”
孩子的家人迟疑地看着董敬禄,又看看李院长。
“这是济仁堂的董先生,快听他的!”人群中有人喊道。
董敬禄无暇多言,从随身携带的药箱中取出银针,迅速在孩子的几个穴位上施针。不多时,孩子的抽搐渐渐停止,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
“还需要内服汤药,化解痘毒。”董敬禄对林蕴之说。
林蕴之点点头,转向李院长:“李院长,可否借卫生院的地方煎一副药?”
李院长怔了怔,随即连忙点头:“当然,当然!”
董敬禄开了一个方子,卫生院的工作人员很快配齐了药材。半个时辰后,药煎好了,给孩子服下,他的面色逐渐恢复了红润,安然入睡。
孩子的家人感激涕零,对着董敬禄连连叩拜。
李院长走上前来,向董敬禄深深鞠了一躬:“多谢董先生援手,否则今日后果不堪设想。”
董敬禄扶起李院长:“医者本分,何足言谢。”
林蕴之站在一旁,注意到李院长白大褂下的长衫已经洗得发白,袖口处有着细微的磨损。这位从省城来的院长,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养尊处优。
风波平息后,李院长邀请林蕴之和董敬禄到他的办公室小坐。
卫生院的内部简陋得出乎意料。除了一张办公桌、两个书柜和几张椅子外,几乎别无他物。书柜中摆满了医学书籍,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笔记。
“实不相瞒,接种牛痘本是为了预防天花,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李院长苦笑道,“我们对中医了解甚少,今日方知传统医学的精深。”
林蕴之微微欠身:“李院长过谦了。西医也有独到之处,譬如这预防天花之法,便是中医所不及。”
双方交谈片刻,气氛渐渐融洽。
临别时,李院长突然道:“林小姐,董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讲。”
“如今战事紧张,药品短缺,卫生院也时常捉襟见肘。而百姓病痛繁多,单靠西医或中医都难以应对。”李院长诚恳地说,“不知我们可否合作,互相补充?”
林蕴之和董敬禄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如何合作?”林蕴之问。
“比如,卫生院可负责防疫和外科创伤,济仁堂则主治内科疑难杂症。若遇复杂病例,我们可以共同诊治。”李院长顿了顿,“另外,我们也可互相提供药材——卫生院有些西药,济仁堂若有需要,尽可开口;同样,济仁堂若有珍贵药材,卫生院也可购买。”
回济仁堂的路上,董敬禄一直沉默不语。
“阿禄,您觉得李院长的提议如何?”林蕴之轻声问道。
董敬禄停下脚步,望着街道上熙攘的人群:“蕴之,你注意到没有,李院长的办公室里,除医学书籍外,还有几本《七月》。”
林蕴之怔了怔:“您是说......”
“如今时局复杂,国共两党表面合作,暗地里却......我们济仁堂是医家,最好不要卷入政治漩涡。”
林蕴之沉吟片刻:“但为百姓治病,总不会错。”
回到济仁堂,钟嘉桐急切地迎上来询问情况。林蕴之将李院长的提议告诉她。
“这倒是好事,只是......”钟嘉桐犹豫道,“如今世道不太平,我们也不清楚李院长的底细,还是谨慎些好。”
林蕴之点点头,心里却有了别的想法。
当晚,她独自一人登上济仁堂的二楼,推开一扇隐秘的小门。这里是济仁堂存放珍贵药材和医书的地方,也是丈夫生前研究医术的场所。
墙角放着一个樟木箱子,里面装着傅鉴飞几十年的行医笔记。林蕴之翻开最上面的一本,那是丈夫的手迹。
“医者,性命所系,不可不慎。然若因慎而畏首畏尾,见死不救,则失医者本分......”
林蕴之轻轻抚摸着这些已经泛黄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丈夫写下它们时的心情。
窗外,雨又下了起来,敲打着瓦片,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想起多年前,丈夫在药铺门前,指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说:“蕴之啊,你看这城中的百姓,他们有的是我们的亲戚,有的是我们的邻居,但更多的是与我们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然而一旦他们踏入我们济仁堂,就都是我们的责任。这是医家的宿命,也是医家的荣耀。”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林蕴之的回忆。
她下楼开门,只见李院长站在门外,浑身湿透,面色焦急。
“林小姐,抱歉深夜打扰。”李院长气喘吁吁地说,“刚接到消息,城外王家村爆发时疫,已有数十人病倒。卫生院人手不足,药品也短缺,我想......”
林蕴之立刻明白了他的来意:“济仁堂愿意全力相助。”
李院长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多谢!我已经召集了卫生院的医护人员,明日一早就出发。若是董先生能同行,那就再好不过。”
林蕴之点点头:“我和董先生一起去。”
送走李院长后,林蕴之叫醒了董敬禄和钟嘉桐,将情况告知他们。
“时疫?”董敬禄面色凝重,“可知是什么症状?”
“高烧、呕吐、身上起红疹,严重的已经昏迷。”林蕴之复述着李院长的话。
董敬禄沉思片刻:“听起来像是斑疹伤寒。此病传染性极强,若处理不当,恐怕......”
钟嘉桐担忧地看着林蕴之:“蕴之,你也要去?太危险了!”
“嘉桐,记得世才信上说的吗?前线伤员无数,药品短缺,他依然坚守岗位。如今疫情就在眼前,我们怎能退缩?”
董敬禄长叹一声:“东家说得对。我这就去准备药材。”
这一夜,济仁堂的灯光亮到天明。
次日清晨,雨势稍歇。林蕴之、董敬禄与卫生院的医疗队在城门口会合。除了李院长外,卫生院还派出了两名医生和三名护士。
众人乘坐一辆破旧的卡车,颠簸着向王家村驶去。
路上,李院长向大家介绍了疫情的最新情况:“王家村已有五十七人发病,其中八人病情严重。我们已经将村中的祠堂改为临时病房,但药品远远不够。”
董敬禄道:“济仁堂带了不少清热解毒的药材,可以应对一时。”
卡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前行。林蕴之注意到李院长不时咳嗽,面色也有些苍白。
“李院长身体不适?”她关切地问。
李院长摆摆手:“老毛病了,不碍事。”
一个小时后,王家村出现在视野中。这个约有两百多人的村庄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里,连鸡犬之声都听不见。
在村口,一位老者带着几个壮年男子等候多时。那是王村长和他的儿子们。
“谢天谢地,你们终于来了!”王村长激动地说,“从昨天起,又多了十几个发病的。”
医疗队迅速在祠堂安顿下来。董敬禄与李院长立即对病人进行会诊,而林蕴之则带着护士们熬制药汤。
疫情比想象的更为严重。不到半天时间,发病的人数就增加到了七十四人。
“必须隔离病患,控制疫情蔓延。”李院长果断下令,“村中所有健康的人都搬到村北的打谷场暂住,病人集中在祠堂。”
然而,这一决定遭到了部分村民的反对。
“凭什么让我们离开自己的家?”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吼道,“我娘病得那么重,你们能保证治好吗?”
人群中响起一片附和声。
正当局面僵持不下时,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突然倒地抽搐,症状与之前在卫生院接种牛痘的孩子极为相似。
董敬禄立刻上前施救,而李院长则指挥护士给病人喂药。
林蕴之注意到李院长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她正要上前询问,突然听到祠堂后方传来一声惊呼。
“李院长!您怎么了?”
林蕴之急忙跑过去,只见李院长瘫倒在地,面色潮红,已经昏迷不醒。
“是斑疹伤寒!”一位卫生院医生检查后惊呼,“李院长也被传染了!”
场面一时混乱。村长和村民们惊慌失措,有人开始试图逃离村庄。
“大家冷静!”林蕴之提高声音喊道,“现在离开,只会把疫情带到别处!”
然而,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无人听从她的劝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队身着军装的人马疾驰而来,在村口勒马停下。
为首的中年军官翻身下马,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最后定格在林蕴之身上。
“这里谁是负责人?”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蕴之上前一步:“我是武所城济仁堂的林蕴之。请问长官是......”
军官向她敬了个礼:“国民革命军第157师医疗队队长,陈永德。我们接到命令,前来协助疫情防控。
林蕴之终于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