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钟绍葵旧部密谋复仇的同时,上杭城内,黄苏正在加紧布置防务。
他在每家每户门前都贴上了窝藏匪盗者杀全家的告示,又在城门口加派了双岗,对进出人员严加盘查。处决钟绍葵七天后,黄苏决定亲自前往武平巡视。
参谋主任袁时中得知这一决定后,急忙劝阻:处长,钟绍葵刚死,其旧部必定怀恨在心。此时前往武平,恐有不测。
黄苏不以为然:钟绍葵已除,其部群龙无首,已成乌合之众。我若此时不去武平震慑宵小,反倒显得畏首畏尾。
要不,多带些人马?袁时中建议道。
黄苏摇摇头:我带一个排的兵力足矣。人多了,反倒让人笑话我黄苏胆小如鼠。
临行前,黄苏叫来省参议钟干丞。钟干丞是武平人,曾任武平县长,向来与钟绍葵不睦。黄苏要他同行,既是为了咨询当地情况,也是看中他在武平的影响力。
干丞兄,这次去武平,还要仰仗你的协助啊。黄苏笑道。
钟干丞连忙躬身:处长太客气了。钟绍葵为祸乡里多年,如今处长为民除害,武平百姓无不感念。
黄苏到了武平,估计感觉到气氛不对,又计划立即返回上杭。
次日清晨,黄苏一行人分乘两辆汽车出发。前面是一辆黑色小车,后面跟着一辆军用卡车。卡车上有整整一个排的士兵,还配备了一挺机枪。
出发前,黄苏本要乘坐小车,钟干丞则坐大车。但临上车时,黄苏突然改变主意:小车太显眼,容易成为目标。我还是坐大车吧,安全些。
于是黄苏与钟干丞互换了车辆。这个看似偶然的决定,却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就在黄苏出发的同时,上杭城外的芳洋村,周含玉正准备前往中堡。他是奉袁时中之命,前去协助召开民众大会的。
周含玉本是待命军官,因与黄苏有些渊源,被临时征调来协助工作。他原本希望能借此机会保全家乡免受兵燹之灾,却不料局势发展至此。
含玉兄,请留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含玉回头,见是袁时中骑马赶来,神色慌张。
袁主任,出什么事了?周含玉问道。
袁时中勒住马缰,气喘吁吁地说:计划有变。刚刚接到消息,黄处长在黄土岭遭遇伏击...已经殉职了。
周含玉大吃一惊:什么?黄土岭?是谁干的?
还能有谁?钟绍葵的旧部,还有他的妻子李玉娥。袁时中擦着额头的汗,我们得立即赶去十方,黄处长的遗体已经运到那里了。
周含玉心中五味杂陈。他既为家乡可能免于战火而暗自庆幸,又为这血腥的复仇循环感到悲哀。
两人快马加鞭,赶到十方小学。黄苏的遗体停放在一间教室里,身上盖着白布。周含玉轻轻掀开白布一角,看到黄苏面色灰白,胸前有几个明显的弹孔。
现场情况如何?周含玉问道。
陪同的士兵回答:惨不忍睹。黄土岭那段路被粗大的木材阻断,大车无法通过。叛匪从两侧山坡上同时开火,子弹像雨点一样密集。车上的人...无一生还。
袁时中叹了口气:我们得尽快把遗体运回上杭。含玉兄,民众大会取消了,你随我回城吧。
在返回上杭的路上,周含玉思绪万千。他想起了钟绍葵的种种往事,想起了闽西这十几年的动荡,想起了那些在权力斗争中无辜丧生的百姓。
这冤冤相报,何时是个头啊...他喃喃自语。
黄土岭位于武平与上杭交界处,地势险要,山路蜿蜒,两侧是茂密的树林,是设伏的理想地点。
三天前,当钟绍葵被杀的消息传到岩前,李玉娥就派出了侦察兵。她料到黄苏必会来武平,也必会返回上杭。而黄土岭,是他往返的必经之路。
复仇行动的前夜,李玉娥将参与行动的人员召集到岩前镇外的一处隐秘山谷中。除了钟冠豪、钟勇、大头牯等军官外,还有二十几名钟绍葵的亲兵。
明日,黄苏将从武平返回上杭。李玉娥站在一块大石上,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们将在黄土岭设伏,为旅长报仇。
她详细布置了任务:钟冠豪带领十人埋伏在路东侧,钟勇带领十人埋伏在西侧,大头牯带领五人在前方负责设置路障,她自己则亲自指挥。
记住,李玉娥目光如炬,黄苏狡猾多疑,很可能不会按常理出牌。无论他坐哪辆车,两辆车都不能放过。
次日拂晓,复仇队伍就悄悄进入预定位置。李玉娥亲自检查了每一处埋伏点,确保万无一失。
大嫂,您还是到后方安全的地方去吧。钟勇劝道,这里有我们就够了。
李玉娥摇头:我丈夫的仇,我必须在场。不必多言,各就各位。
上午十时许,了望哨发出信号——目标出现了。
李玉娥透过树丛,看到远处扬起的尘土,心跳不禁加快。她紧握手中的手枪,低声下令:准备。
两辆汽车渐渐驶近。前面是黑色小车,后面是军用卡车。按照惯例,黄苏应该坐在小车上。但就在车队接近伏击圈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小车突然减速,让卡车超到了前面。这一变化让埋伏的众人都愣住了。
怎么回事?黄苏换车了?钟冠豪低声问道。
李玉娥当机立断:按原计划行动!两辆车都不能放过!
当卡车驶入最狭窄的路段时,大头牯等人推动事先准备好的粗大木材,滚到路上,阻断了去路。
李玉娥一声令下。
顿时,枪声四起,子弹如雨点般射向卡车。卡车司机试图强行冲过路障,但车轮被木材卡住,动弹不得。
而小车因为轻便灵活,司机猛踩油门,竟然跃过了横在路上的木材,疾驰而去。
糟了!黄苏跑了!钟勇急得大叫。
众人士气顿时低落。李玉娥强忍失望,下令:继续射击!清理现场!
枪声持续了约十分钟,直到卡车上再无动静。钟冠豪带人冲下山坡,小心翼翼地接近卡车。
车厢内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鲜血从车板缝隙中滴落,在黄土上汇成一片暗红色的泥泞。
检查尸体!李玉娥命令道。
士兵们开始逐一翻查尸体。突然,钟勇大叫:找到了!这是黄苏!
他从一具尸体上搜出一枚象牙图章,上面刻着二字。李玉娥接过图章,手微微颤抖。
确认是黄苏吗?她问。
钟勇点头:确认。我见过他,就是这个人。
李玉娥长舒一口气,抬头望天:绍葵,你可以瞑目了。
她下令迅速撤离。临走前,她看了一眼惨不忍睹的现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黄苏被杀的消息,比钟绍葵之死引起了更大的震动。
上杭城内,人心惶惶。商家早早关门闭户,街道上行人稀少。在茶馆里,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黄处长在黄土岭被钟绍葵的人打死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省里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听说现场惨得很,一车人全死了,没一个活口。
而在武平,民众的反应则更为复杂。在岩前镇的一家酒肆里,几个老农正在喝酒。
钟绍葵死了,黄苏也死了,这恩怨该了了吧?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说。
难说啊,另一个瘦削的老人摇头,这世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听说省里已经派了新的保安处长来,叫易启基。
易启基?那不是郭凤鸣的旧部吗?
正是。这闽西啊,就是你来我往,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苦的是咱们老百姓。
与此同时,在省城,福建省主席陈仪得知黄苏死讯后,勃然大怒。
无法无天!这些土匪竟敢杀害省府大员!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传我命令,立即派易启基接任保安处副处长,务必剿灭钟绍葵残部!
然而,私下里,陈仪却对亲信说:黄苏之死,虽是憾事,却也解决了钟绍葵旧部的复仇问题。只是这背后牵扯的奖金一事...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眼神中的忧虑却显而易见。
新任保安处副处长易启基到达上杭后,立即着手处理善后事宜。他任命周含玉为参谋,共同商讨安抚对策。
易处长,钟绍葵旧部副团长李瑶,目前正在招集旧部,意图不明。周含玉报告道。
易启基沉吟片刻:钟绍葵虽死,其旧部在杭武一带仍有根基。强行剿灭,恐适得其反。
处长的意思是?
我要任命李瑶为团长,让他收集钟之旧部,编为一团。
周含玉惊讶: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易启基苦笑:含玉啊,你也是闽西人,应当明白这里的局势。我们刚刚经历了黄苏被杀的事件,若再采取强硬手段,只怕会激起更大的反抗。
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群山:闽西这个地方,山高皇帝远,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硬来不行,只能安抚。给李瑶一个名义,让他有台阶可下,或许能平息事态。
周含玉若有所思:处长的意思是,以柔克刚?
正是。易启基转身,况且,如今日军南下,福建沿海多被践踏,我们内陆不能再自相残杀了。
随后,易启基派人联系李瑶,表达了省府的安抚之意。李瑶在得知自己被任命为团长后,果然态度有所软化。
与此同时,李玉娥和钟绍葵的其他亲信在得知省府的安抚政策后,也暂时隐忍下来,等待时机。
黄苏被杀一个月后,周含玉因公务再次路过黄土岭。此时的山路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路边几处尚未完全褪去的血迹,提醒着人们这里曾发生的惨剧。
他在岭上的一棵大树下坐下,望着蜿蜒的山路,思绪万千。
这黄土岭,见证了太多的血腥与仇恨。从民国七年粤军入闽以来,南北军队在此攻伐频仍,时而浙军,时而粤军,滇军,易帜频繁,莫知谁主。鲁迅那句城头变幻大王旗,正是杭武两县的最佳写照。
周含玉想起自己年少时,闽西还是一片太平景象。然而随着政局动荡,兵连祸结,民不聊生。挺而走险者有之,胁从失足者亦有之。匪去兵来,百姓惨遭践踏。终至遍地崔苻,商旅裹足。
他想起了钟绍葵的起起落落。那个曾经与进步青年钟平磋商,欲听命于中共组织的钟绍葵;那个在红军攻克上杭城后,屡次袭击人民武装的钟绍葵;那个在汀江边残忍杀害数十名革命战士的钟绍葵;那个截捕瞿秋白并向蒋介石邀功的钟绍葵;那个最终被同窗黄苏诱杀的钟绍葵。
他也想起了黄苏。那个在南京高教班与钟绍葵同窗的黄苏;那个得知蒋介石给钟绍葵的五万元奖金不翼而飞后默记在心的黄苏;那个在上杭城制造恐怖气氛的黄苏;那个最终在黄土岭被复仇杀害的黄苏。
这乱世之中,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存和利益而挣扎。钟绍葵如此,黄苏如此,陈仪亦如此。而那些无辜的百姓,则成了这场权力游戏的牺牲品。
周参谋,该走了。随行士兵的提醒打断了周含玉的思绪。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黄土岭。山风呼啸,仿佛在诉说着那段血腥的历史。
下山路上,周含玉遇到一位放牛的老翁。老翁听说周含玉是从上杭城来的,便问道:长官,听说钟绍葵和黄苏都死了,这下该太平了吧?
周含玉苦笑:老人家,这世道,谁说得准呢?
他翻身上马,向着夕阳的方向驰去。身后,黄土岭渐渐隐没在暮色之中,但那一段血腥的往事,却永远铭刻在这片土地上。
冤冤相报,何时能了?或许只有等到天明的那一天,这片土地才能真正迎来和平。
此刻,夜幕正在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