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你们自己选”,像两座大山,轰然压在刘大柱和张氏的心头。
此刻屋子里只有小刘青舔舐麦芽糖发出的轻微“嘶哈”声,显得格外刺耳。
刘大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此刻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神仙?妖怪?他分不清,只知道眼前这个邋遢老道士,是个他惹不起的存在。
张氏的心更是揪成了一团。让她把心头肉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道士,带去什么下山修行?这比用刀子剜她的心还疼。
“道长……”张氏的声音都在发颤,带着哭腔,“青儿他……他还小,他离不开我的……求求您,您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老道士看了她一眼,眼里多了两分怜悯。
“你不放手,就能护他一辈子?今天院里那东西,要不是我,你们打算怎么办?找村长?还是跪在地上磕头求它放过你儿子?”
“道长,您意思是今天那个东西是冲着青儿来的?”张氏大惊。
老道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也不是,一半是王二麻子,一半是为了这小家伙而来”
老道士指了指还在专心吃糖的刘青。
“我跟你们说句实话吧,这小子,不是普通人。他打娘胎里出来,灵觉就异于常人,强大得离谱。”
“灵觉?”刘大柱和张氏一脸茫然,这词他们听都没听过。
“就是感知阴阳,看见那些不干净东西的本事。”老道士用最通俗的话解释道,“普通人的灵觉,就像一扇关得死死的门,一辈子也未必能开条缝。可这小子的灵觉,是一座敞开的大门,他自己还没本事关上。”
“强大至极的灵觉最容易引来那些牛鬼蛇神,谁要是占据了这副身子那对它们溢出可是不小的,感知阴阳意味着修炼提速,一座敞开的大门,里面还摆满了山珍海味。你说,它们想不想进来分一杯羹?都想!都想钻进他这身好皮囊里,占为己有!”老道士不紧不慢的解释道。
“啊!”张氏失声惊叫,把刘青抱得更紧了。
“那……那之前为什么……”他哆哆嗦嗦地问。
“之前?”老道士嗤笑一声,“之前是因为他天生命格够硬,加上你们这穷乡僻壤也没什么厉害角色,那些小鱼小虾近不了他的身。但也就仅此而已了!他能看见鬼,鬼也能看见他。他就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早晚会招来扑火的飞蛾,到时候来的可就不是今天这种小角色了。”
“我今天出手,是看中他这万中无一的资质,想收他为徒,教他本事,以后让他去降妖除魔,卫道安民。”
老道士的声音沉了下来。
“这小子注定走不了你们的路,强行把他留下来,只会害了他,也害了你们。”
刘大柱和张氏彻底懵了。
他们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从小到大,村里老人嘴里的鬼怪故事可没少听。今天又亲眼见识了李道长的手段,对他的话已是信了七八分。
可一想到儿子要去面对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怖东西,他们就心乱如麻。
张氏泪眼婆娑地看着老道士,哀求道:“道长,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您本事那么大,能不能……能不能把他那扇门给关上?让他做个普通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行了……”
“关上?”老道士顿了顿,“法子是有的,不过就算我用手段给他关上也只是暂时的,等哪天手段失效了这娃娃还是要面临那些牛鬼蛇神的。”
刘大柱壮着胆子问:“道长……您……您是什么人?就您一个人吗?您要把我儿子带到哪儿去?我们……我们不放心啊……”
老道士闻言咧嘴一笑。
“你这问题问到点子上了。”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踱了两步,背着手。
“这天底下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是你们想象不到的,就好比今天这事。”
夫妻俩面面相觑,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么跟你们说吧。”老道士压低了声音,说得有些隐晦,“国家有国家的规矩,多的我不能说。有些事发生了,普通人管不了,总得有专门的人来管。我呢,就是处在一个这样的部门。”
他从怀里掏了掏,摸出一个暗红色的小本本,在夫妻二人面前一晃而过,快得他们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烫金的徽章。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收回小本本,重新揣进怀里,“我老李也是有单位,有编制的人。收这小子为徒,是为国家培养后备力量。等他学成了,入了行,那也算是端上了国家的饭碗,吃上公家饭了!”
“吃……吃公家饭?”
这五个字,在夫妻二人朴素的认知里,那就是当官,是铁饭碗,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
原本对未知的恐惧,对骗子的担忧,在“国家编制”、“公家饭”这几个字面前,瞬间被打消了大半。
刘大柱和张氏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剧烈的动摇。
让儿子留在村里,一辈子可能都要提心吊胆地被鬼惦记。
但让儿子跟着“国家干部”去学本事,以后当个“特殊人才”,吃上公家饭.....
这个选择题,似乎变得不那么难了。
“道长……”刘大柱的声音不再那么颤抖,多了几分郑重,“如果青儿跟了您,他……他以后还能回来看看我们吗?”
“当然能。”老道士点头,“等他学有所成,能自保了,回乡探亲这种小事,谁也不会拦着。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这行当,刀口舔血,危险是免不了的。我只能教他道统的本事,不能保证他一辈子毫发无伤。”
这话说得实在,反倒让刘大柱心里更踏实了些。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婆娘。
张氏依旧在流泪,但她抱着儿子的手,却不自觉地松了些。她知道,丈夫已经做了决定。为了儿子的前程,为了儿子的命,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低下头,在刘青光洁的额头上亲了又亲,滚烫的泪水滴在孩子的脸上。
刘青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停止了舔糖,用小手去摸妈妈的脸。“娘……不哭……这老头应该是有真本事,今天井里头那个女人怕他。”
刘大柱也红了眼眶,不过听到自己儿子说李道长有真本事也安心了几分,他转过身,对着李道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弯成了九十度。
“道长,犬子……就拜托您了!”
老道士坦然受了他这一拜。
“行了,我自己的徒弟你二老放心,我一定照顾周全”他摆了摆手话锋一转,“不过在此之前,王二麻子那档子事还没完。”
他话音刚落,人已经出了屋门。
院子里,王二麻子正缩在墙角,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似的。
老道士二话不说,拎着他的后领子,像是拎一只小鸡,直接给提溜进了屋里,“砰”的一声扔在地上。
“道……道长……不关我的事啊……”王二麻子跪趴在地上,裤裆湿了一片,一股骚臭味顿时在狭小的屋里弥漫开来。
老道士看都没看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竹筒,拔掉塞子,对着桌子一倒。
一缕黑烟从筒口飘出,在半空中盘旋、凝聚,渐渐化作一个穿着湿漉漉衣裳的女人身影,正是投井的王小英。
她一出现,屋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好几度。
“啊!鬼啊!”王二麻子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蹭,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别找我!不是我推你下去的!是你自己跳的!”
刘大柱和张氏也吓得不轻,夫妻俩自然看不到已成鬼魂的王小英,但也知道肯定是道长使了什么法门让王二麻子能看到。
唯独刘青,从他娘身后探出个小脑袋,大眼睛里没有害怕,只有好奇。他能看见,那个女人身上飘着黑气,但没有井里头那么吓人了。
女鬼王小英空洞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悲哀。
“王二,你打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天?”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锥子一样扎进王二麻子的耳朵里。
“我……我错了!小英我错了!你饶了我吧!”王二麻子磕头如捣蒜,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老道士“哼”了一声,一脚踹在王二麻子旁边的地上,震得他一哆嗦。
“现在知道错了?”老道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家暴成性,逼死发妻,这因果已经沾上了。她今日肯走,是她心善,放过了你。但天道有轮回,你造的孽,往后有的是苦头让你吃!”
他转向女鬼,“王二麻子已然沾了因果,日后自然会有他的报应,你也该放下执念上路了。下一世,寻个好人家,别再摊上这种货色,还有,今日既然我在这,我那徒儿的主意你就别打了。”
王小英对着老道士,顿了顿,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怎么?难道你想领教一下我的手段不成!”见女鬼没有回话老道士猛然双眼一瞪一股极强的气势猛然迸发。
王小英听到这话身子一怔,领教?她一个小小怨魂又怎敢惹这位爷。
于是便深深地弯下了腰。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周身的黑气也渐渐散去,化作点点微光。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让她痛苦一生的男人,眼神里再无波澜,然后整个身形化作一捧光屑,消散在空气中。
屋子里的阴冷感瞬间消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道士满意地点了点头,一回头,却看见刘青正直愣愣地盯着王小英消失的地方。
“小子,你都看见了?”
刘青点了点头,小声说:“那个姨姨,变成好多好多的亮光飞走了……。”
“好!好小子!”老道士眼睛一亮,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揉了揉刘青的脑袋,“不愧是老道我看中的徒弟!”
随后老道士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已然吓傻的王二麻子。
他走过去,用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王二麻子的后腰。
“喂,还喘气儿没?”
王二麻子浑身一激灵,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麻子的脸上涕泗横流,话都说不利索了:“神……神仙……饶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饶你?”老道士眉毛一挑,蹲下身,与他平视,“饶你的是你那心善的婆娘,不是我。她不愿再与你纠缠,自己走了,那是她的慈悲。”
王二麻子听到王小英不会再来找他,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随即又被李老头接下来的话给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
老道士的声音压得很低:“她放过你,天不放过你。你打在她身上的每一拳,踹在她身上的每一脚,老天爷那儿可都给你一笔一笔记着呢。”
他伸出手指,在王二麻子眼前晃了晃:“逼死发妻,等同杀生。这笔债,阎王爷的账本上给你记得清清楚楚。你下半辈子,就准备好慢慢还吧。”
“怎么还?神仙!求您指条明路!我不想下地狱啊!”王二麻子彻底崩溃了,他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膝行几步,抱住老道士的裤管,哭嚎起来。
“滚开!”老道士嫌弃地一脚甩开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想活命,也简单。”
他一字一句道:“从今天起多积德行善。往后,村里修桥铺路,你第一个上。谁家有难处,你第一个帮。你不是有力气打婆娘吗?以后就把力气都用在挑水砍柴上,给村里腿脚不便的人家送去。”
老道士眼中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什么时候,你让全村人都觉得你王二是个好人,什么时候,你这债才算还上一点。听明白了?”
王二麻子如蒙大赦,脑袋磕在地上砰砰作响,也顾不上疼,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明白了!明白了!谢神仙指点!谢神仙指点!”
“行了,别在这儿碍眼。”老道士不耐烦地挥挥手。
王二麻子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屋子,仿佛后面有恶鬼在追。
自此,刘家村那个吃喝嫖赌、嚣张跋扈的王二麻子不见了,多了一个逢人就点头哈腰,见活就抢着干的王二。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老道士看看了被张氏抱着的刘青后随即说道。
“行了,闲事已了。回去给你儿子收拾两件换洗衣裳。”
“道长,这是……”刘大柱一愣。
老道士眼睛一瞪:“怎么?还想留他过年?天亮就跟我走,我的徒弟,可没时间在这穷乡僻壤里耽搁!”
那一夜,刘家的灯亮了通宵。
张氏没有去收拾东西,只是抱着儿子,坐在床边,给他唱着不成调的摇篮曲,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一辈子的歌都唱完。
刘大柱则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天刚蒙蒙亮,老道士就推门走了出来。
他接过刘大柱递过来的小包袱,看了一眼依旧抱着孩子不撒手的张氏,没说什么。
他走到刘青面前,蹲下身子。
“小家伙,想不想去看更多好玩的东西?比井里那个更好玩的。”
刘青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这个给了他糖吃的奇怪老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走。”
老道士伸手,将刘青从张氏的怀里接了过来,熟练地往自己肩上一扛。
老道士扛着刘青,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那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晨风带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夫妻俩送到门口,只能看到一老一小两个身影,在蜿蜒的山路上渐行渐远,最终化作晨曦中的一个小黑点,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