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公开的侍酒之后,沈砚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已经死去了。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机械地执行着梁清凰的一切命令白天,他如同一个华丽的摆件,跟随在她身侧,在她处理政务时,于那张专属的锦墩上垂眸静坐。
夜晚,他蜷缩在凤榻旁的貂皮毯上,听着她均匀的呼吸,睁眼到天明。
脚踝上的金链,他已经习惯了它的重量和存在。
甚至在某些时刻,他会恍惚地觉得,那冰冷的触感,是连接他与这个残酷世界唯一的、真实的纽带。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琉璃窗,在书房的紫檀木大案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梁清凰正在批阅奏章,沈砚跪坐在案边,负责磨墨。
他努力集中精神,控制着手中的墨锭,但眼前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日那些官员们或怜悯、或鄙夷、或恐惧的眼神。
尤其是张侍郎那毫不掩饰的嫌恶,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头。
恍惚一瞬,指尖一滑,沉重的墨锭脱手,竟“咚”一声砸在砚台上。
这声响动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突兀。
沈砚猛地回神,心脏骤停。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那方色泽沉郁、雕工古拙的端砚,指尖却因为慌乱而用力过猛——
“哐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炸响在耳边。
那方珍贵的古砚,从案几边缘跌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浓黑的墨汁泼溅开来,污了昂贵的地毯,也溅上了他绯色的袍角和苍白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砚僵在原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大脑一片空白。
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流云瞬间投来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
梁清凰手上动作微停,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她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那堆碎片上,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湖。
“这方‘松烟古韵’,是前朝贡品,本宫用了十年。”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沈砚心上。
他浑身冰凉,连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殿下……臣……”
他想请罪,想解释,但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这一次,他是真的触怒了她。
梁清凰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他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颤抖的身体,和那张溅了墨点、写满惊惶的脸。
那墨点,像给他完美的容颜烙上了污迹,竟有一种残缺的美感。
“本宫是不是对你太宽容了?”她弯下腰,冰凉的指尖拂过他脸颊上那一滴墨渍,动作轻柔,却让沈砚抖得更厉害。
“让你忘了,做错了事,是要受罚的。”
她收起手,直起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来人,拖出去。鞭笞二十。”
命令一下,两名孔武有力的内侍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沈砚的胳膊。
“殿下!臣知错了!殿下——”
沈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哀求。
他不是怕疼,他是怕……怕这惩罚之后,意味着她彻底的厌弃。这种恐惧,甚至超过了疼痛本身。
梁清凰却已转过身,重新拿起朱笔,仿佛刚才只是下令处置了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沈砚被粗暴地拖到书房外的庭院中,按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早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吹在他单薄的衣袍上,激起皮肤一阵战栗。
执刑的内侍取来了特制的皮鞭,浸过水,在空中挥舞时,发出令人胆寒的呼啸声。
第一鞭落下。
“呃!”沈砚闷哼一声,背部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全身,让他眼前发黑。
第二鞭,第三鞭……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石板缝隙。
他不能惨叫,那是最后一点,他为自己保留的、可怜又可笑的尊严。
鞭子撕裂了衣袍,抽打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周围的宫人皆低着头,不敢观看。
二十鞭,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当最后一声鞭响落下,沈砚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全靠两名内侍架着,才没有瘫软在地。背后一片血肉模糊,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内侍将他拖回了他位于主殿侧后方的一间小厢房——这是梁清凰赐给他的“住所”。
他们将他面朝下,粗暴地扔在那张坚硬的木板床上。
门被关上,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
疼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吞噬着他的理智。冷汗浸湿了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趴在冰冷的床板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会死在这里吗?
像一条无人在意的野狗,因为打碎了一件器物,而被主人随意地处死。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细微的脚步声靠近,一股熟悉的、清冽的冷香弥漫开来。
沈砚艰难地抬起头,透过被汗水模糊的视线,他看到梁清凰就站在床边,垂眸看着他,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
她来了……
她竟然来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委屈、恐惧和一丝微弱希冀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梁清凰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掠过他背上纵横交错的鞭伤。
她的触碰很轻,却引得沈砚一阵剧烈的颤抖,伤口如同被再次撕裂。
“疼吗?”她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砚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混着血水,浸湿了床单。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如同小狗般的呜咽。
“疼……殿下,我好疼……”
“疼就对了。”
梁清凰收回手,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指尖沾上的血污,“疼,才能记住规矩。”
她看着他脆弱无助、涕泪交加的样子,仿佛终于满意了。
“记住,沈砚。”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
“你的身体,你的命,都是本宫的。没有本宫的允许,连伤,都不准受。”
说完,她直起身,将一个小巧的瓷瓶放在他枕边。
“这是玉肌膏,不会留疤。”
然后,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去,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门再次被关上。
沈砚趴在床上,剧烈的疼痛依旧,但心底那灭顶的绝望,却奇异地消散了。
她来了……她没有放弃他……她还给了他药……
那句“你的身体,你的命,都是本宫的”如同最诡异的咒语,盘旋在他脑中。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反而带来了一种扭曲的、被拥有的安心感。
他艰难地伸出手,抓住那个还带着她指尖余温的瓷瓶,死死攥在掌心,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眼泪依旧不停地流,但似乎……没有那么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