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佩温润的触感还残留在胸口,李逸的心却已沉入冰冷的深潭。白日里茶馆的喧嚣掩盖不了暗涌的危机。张霸的“撞鬼”风波看似平息,但城南泼皮圈里关于“清韵茶馆有锦衣卫罩着”的流言,如同一把双刃剑。它能震慑宵小,却也必然会引起某些真正大人物的注意。尤其是那位以多疑狠辣着称的洪武皇帝!
被动等待,绝非良策。李逸坐在后院柴房的草垛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的玉佩。想要在洪武朝真正立足,想要在这杀机四伏的漩涡中护住婉儿和周婶,护住这方小小的“清韵”,就必须主动出击,获取一张足够分量的护身符!而这张护身符,只能是来自紫禁城最顶端的那位——朱元璋。
如何接近?如何投效?李逸的脑中飞速过滤着洪武初年的历史碎片。空印案!这个在洪武九年爆发、震动朝野、牵连数万官吏人头落地的大案!此刻,空印文书这种“潜规则”必然已在户部等衙门悄然运行!若能提前拿到实证…
一个名字浮出脑海——户部仓科主事,王德禄。此人是胡惟庸一系的边缘人物,贪婪成性,管理着南京城数座官仓,正是最容易在文书上做手脚的环节!若能拿到他亲笔的空印账册…
计划在脑中迅速成型,但风险巨大。王德禄的宅邸虽非龙潭虎穴,却也守卫森严。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绝对信任、且能随机应变的帮手。李逸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天井里那抹素净的身影。
是夜,秦淮河畔灯火阑珊,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脂粉香气混杂着河水的湿腥气在夜风中浮动。王德禄的宅子就坐落在离河不远的一条僻静巷子里,黑漆大门紧闭,只门口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映着门楣上“王宅”二字,透着一股子阴沉的富贵气。
距离王宅后墙不远的一处暗影里,李逸一身紧束的黑色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身边,苏婉儿同样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布裙,只是脸上蒙了一层薄纱,只露出一双清亮如寒星的眼眸。她发髻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素银簪,腰间系了一条色彩略显艳丽的丝绦,平添了几分风尘气。
“记住,只需引开后门那两个守卫片刻,制造些混乱即可。切莫恋战,安全第一。”李逸压低声音,再次叮嘱,目光紧紧锁着婉儿,带着不容置疑的担忧。
“夫君放心。”婉儿的声音隔着面纱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跃跃欲试。她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腰间的丝绦,转身,如同暗夜中轻盈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通往王宅后巷的阴影中。
李逸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死死盯着后门那两个拄着哨棒、昏昏欲睡的守卫。
不多时,一阵清越婉转、带着几分幽怨的琵琶声,伴随着女子低低的吟唱,如同夜间流淌的清泉,清晰地飘荡在后巷之中。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歌声哀而不伤,带着秦淮歌女特有的缠绵悱恻。
那两个守卫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探头探脑地循声望去。只见巷子拐角处,一个身姿窈窕、薄纱蒙面的女子,怀抱琵琶,正倚着墙边低唱。朦胧的灯光勾勒出她玲珑的曲线,夜风吹拂着裙裾,飘然若仙。
“嘿!哪来的小娘子?大半夜的…”一个守卫搓着手,眼中露出淫邪的光,忍不住朝前走了两步。
“唱得真不赖!过来让爷们儿仔细瞧瞧!”另一个守卫也笑嘻嘻地凑上前去。
机会!
李逸再不迟疑,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从藏身处窜出!几步助跑,脚尖在墙根一点,身体借力轻盈地向上拔起,双手稳稳扣住墙头,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身,悄无声息地落入了王宅后院!
院中静悄悄的,只有远处正房隐约传来推杯换盏的喧闹声。李逸屏住呼吸,凭着白日里观察好的方位,弓着身子,如同鬼影般迅速穿过庭院,目标直指西厢的书房!那里是王德禄处理公务的地方,最有可能存放账册!
书房门虚掩着,透出微弱的烛光。李逸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无人,轻轻推门闪身而入。一股浓重的墨香和旧纸的霉味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靠墙一排书架,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堆满了卷宗、账簿。
李逸迅速走到书案后,目光如电,飞速扫视着摊开的卷宗。一本深蓝色封皮、用黄铜锁扣锁着的厚账簿引起了他的注意!锁扣崭新,显然经常开启。他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根细长的铁丝——这是他用婉儿的一枚发簪改造的简易开锁工具。屏息凝神,铁丝在锁孔中轻轻拨弄几下。
咔哒!
一声轻响,锁扣应声弹开!
李逸心脏狂跳,迅速翻开账簿。密密麻麻的数字、人名、粮仓代号…他飞快地翻动着,目光锐利地捕捉着异常。突然,他的手停住了!
只见一页账簿下方,清晰地盖着一枚朱红色的“南京户部仓科”大印!然而,印章下方本该填写具体日期和经手人姓名的地方,竟然是空白的!紧接着一页、又一页…连续十几页,皆是如此!只有印章,没有具体内容!
空印文书!果然是空印文书!
李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史书上记载的滔天血案,此刻就冰冷地呈现在眼前!
他强压住内心的震撼,继续翻动。就在账簿快翻到底时,一张薄薄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纸条,如同书签般夹在其中一页。纸条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枚小小的、用极细朱砂勾勒出的印记——一个古朴的“胡”字!
胡惟庸!
李逸瞳孔骤缩!王德禄果然是胡惟庸的爪牙!这空印账册,背后竟有当朝宰辅的影子!这分量,足够了!
他毫不犹豫,将账簿中盖有空印的十几页和那张夹着“胡”字暗印的纸条小心撕下,迅速塞入怀中贴身暗袋。刚合上账簿,放回原处——
“什么人?!”
一声厉喝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猛地从书房外走廊传来!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摩擦声!巡夜的护院被惊动了!
糟了!李逸心中一凛!是婉儿那边结束了?还是自己翻墙时露了痕迹?来不及细想!他猛地吹熄书案上的蜡烛,书房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同时身体如同狸猫般扑向窗户!
“在书房!有贼!”护院的吼声和脚步声已到门外!
窗户被从外面插上了!李逸用力一推,纹丝不动!门外锁孔转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千钧一发!
李逸的目光猛地扫过书案一角——那里放着一个砚台,旁边还有一小罐磨墨用的清水!他脑中灵光如同闪电般划过!他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两个用鱼鳔缝制的小囊——一囊装着醋,一囊装着碾碎的小苏打粉末(借口南洋带来的“清洁奇物”),这是他以防万一准备的“小玩意儿”!
门闩已被拉开!门缝透出火光!
李逸再无迟疑,将两个小囊狠狠对撞在一起,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即将被推开的房门方向,猛地掷出!
噗!哗啦!
两个小囊在半空中碰撞破裂,醋液和小苏打粉末瞬间混合!
就在混合液体即将落地、与护院手中高举的火把接触的刹那——
轰!
一声不算响亮却极其诡异的闷响!一团幽蓝惨绿、飘忽不定的火焰,毫无征兆地在门口凭空爆燃!那火焰妖异无比,无声无息,却瞬间将门口几个护院的脸映得如同鬼魅!
“鬼…鬼火啊!!!”
“天谴!是天谴!”
护院们何曾见过这等诡异景象?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火把、兵刃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哪里还顾得上抓贼,哭爹喊娘地连滚带爬,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眨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书房门口,只剩下那团幽蓝的鬼火在夜风中无声摇曳,渐渐熄灭,留下一股刺鼻的酸涩气味。
李逸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不敢耽搁,迅速推开窗户,翻身而出,沿着来路,几个起落便翻过院墙,消失在黑暗的巷弄中。
秦淮河上,一叶扁舟随波轻荡。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防风灯,在粼粼水波中投下摇曳的光影。
李逸和婉儿并肩坐在船尾。夜风吹拂着婉儿的面纱,露出她依旧带着一丝惊悸却异常明亮的眸子。她看着李逸从怀中掏出那叠浸染着巨大风险的纸页。
“成了?”她声音压得极低。
李逸重重点头,将纸页小心藏好,心有余悸:“成了。若非娘子引开守卫,又若非那‘鬼火’…今夜凶险万分!”
“那鬼火…”婉儿眼中充满了好奇与后怕,“当真是南洋秘术?”
“算是吧。”李逸含糊带过,不想解释化学原理。他看着眼前这陪他出生入死的女子,心中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言喻的感激。月光洒在她微仰的脸庞上,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水波与灯火,美得惊心动魄。
婉儿似乎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微微垂下眼帘。她伸出纤纤玉指,蘸了蘸船舷边冰凉的河水,然后,轻轻拉过李逸宽厚的手掌。
微凉的指尖带着河水的湿意,在李逸的掌心一笔一划,缓缓写下:
君非池中物
当心风云恶
八个字,微凉的水迹,却带着滚烫的关切和洞察世事的清醒。
李逸浑身一震!他猛地收紧手掌,将那写满警示的手紧紧攥住!掌心的水迹瞬间被体温烘暖,那冰凉的触感却如同烙印般刻进心底。
他抬眼,深深望进婉儿清澈如水的眼眸。四目相对,扁舟轻晃,秦淮河的水声在耳边流淌,却盖不住彼此清晰的心跳。船头昏黄的灯火,将两人紧握的手和无声交汇的目光,拉成长长的影子,投在幽暗的河面上。
此夜虽险,此路虽恶。
然掌中字,眼前人,心中志。
纵有风云恶,此舟…亦同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