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韵茶馆的平静日子,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未散,更大的风浪便已拍岸而来。
“砰!”
茶馆大门被一只穿着脏污牛皮靴的脚狠狠踹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壮汉,带着几个獐头鼠目的跟班,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为首壮汉眼如铜铃,脸上一条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嘴角,正是城南一霸——张霸!
“苏小娘子!生意兴隆啊!”张霸一屁股坐在正中的八仙桌上,震得茶碗乱跳,蒲扇般的大手“啪啪”拍着桌面,唾沫星子横飞,“爷最近手头紧,借点银子花花!不多,十两!就当给爷的兄弟们买酒压惊了!”他身后几个泼皮立刻配合地抽出腰间的短棍匕首,凶神恶煞地敲打着桌椅板凳。
茶馆里仅有的两桌客人吓得脸色发白,慌忙丢下几个铜板,低着头溜了出去。周婶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柜台后,苏婉儿放下手中的账本,清丽的脸上罩上一层寒霜,起身走了出来:“张霸,月初的‘平安钱’已交过,十两?你莫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张霸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刀疤扭曲着,“苏婉儿,别给脸不要脸!爷看上你这茶馆,是给你面子!十两银子,少一个子儿,爷就让你这‘清韵’变‘破韵’!”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旁边的条凳,“砸!”
几个泼皮怪叫一声,就要动手!
“慢着!”
李逸从后院掀帘而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那几个泼皮的动作下意识地一顿。他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挂着一种近乎懒散的微笑,走到苏婉儿身前,将她隐隐护在身后。
“哟呵?小白脸儿?哪冒出来的?”张霸斜着眼打量李逸那身半旧的粗布短褐,嗤笑道,“想学人家英雄救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爷的拳头,专治你这种不长眼的!”
“英雄不敢当。”李逸笑容不变,目光却锐利如针,扫过张霸几人,“只是觉得张老大今日火气太旺,怕是有血光之灾啊。”
“放你娘的屁!”张霸勃然大怒,一拳就朝李逸面门砸来!拳风呼呼!
李逸不闪不避,就在拳头即将及体的瞬间,他身体如同游鱼般诡异地向左一滑,同时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如剑,快如闪电地在张霸肋下某个位置轻轻一戳!
“呃啊!”张霸只觉得肋下一阵钻心的酸麻剧痛传来,整条手臂瞬间软麻无力!那气势汹汹的一拳竟硬生生停在半空,挥不下去了!他惊骇地看着自己不听使唤的手臂,又看看李逸那张带着无害笑容的脸,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
“你…你使的什么妖法?!”张霸色厉内荏地吼道。
“妖法?”李逸掸了掸袖子,仿佛掸掉一点灰尘,“只是提醒张老大,举头三尺有神明。有些钱,拿着烫手。有些地方,不该来。”他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张霸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尤其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拿了不该拿的银子,小心夜半三更…鬼敲门。”
最后三个字,李逸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鬼魅的呓语,带着一种直透骨髓的阴冷。配合着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张霸和他身后的泼皮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张霸捂着依旧酸麻的肋下,惊疑不定地瞪着李逸,又看看面色冰冷的苏婉儿,最终狠狠啐了一口:“呸!装神弄鬼!苏婉儿,还有你这小白脸,给爷等着!三天!三天之内拿不出十两银子,爷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们走!”他撂下狠话,带着几个同样心头发毛的泼皮,灰溜溜地退出了茶馆。
“李先生,这可如何是好?”周婶急得团团转,“那张霸是出了名的滚刀肉,睚眦必报!十两银子…我们哪里拿得出啊!”
苏婉儿秀眉紧蹙,看着李逸:“李郎君方才…可是点了他的穴道?此法只能退敌一时,恐更激其凶性。”
“娘子放心。”李逸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对付这等恶犬,打痛它一次不够,得让它从骨子里怕!让它…疑神疑鬼,自己把自己吓疯!”
……
夜,深沉如墨。
张霸那位于城南巷尾的宅院,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白日里在茶馆吃了瘪,他灌了几斤劣质烧刀子,正鼾声如雷地躺在硬板床上,梦里还在盘算着如何把清韵茶馆那小娘子和那可恶的小白脸一起收拾了。
梆!梆!梆!
三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就在这时,一阵阴冷的穿堂风,毫无征兆地吹开了他卧房的窗户!吱呀——
张霸猛地惊醒,醉眼惺忪地坐起身,骂骂咧咧:“妈的,谁…”话音未落,他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只见窗外漆黑的庭院中,两点幽幽的、惨绿色的鬼火,正无声无息地漂浮着!那火焰飘忽不定,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如同两只恶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什…什么东西?!”张霸的酒瞬间醒了大半,头皮发麻!
那两点鬼火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猛地朝他窗口飘近!更诡异的是,鬼火之后,竟隐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戴着尖顶高帽、吐着血红长舌的影子!白惨惨的袍子在夜风中无声飘荡!
“呃…呃…”那鬼影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嘶哑声音。
“无…无常鬼?!”张霸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冰冷的尿意直冲膀胱!他连滚带爬地翻下床,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就想往门外冲!
“张…霸…”那鬼影的嘶哑声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九幽地狱般的阴寒,“私…吞…锦…衣…卫…的…银…子…拿…命…来…偿…”
“没有!我没有!冤枉啊!”张霸吓得肝胆俱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那鬼影疯狂磕头,“鬼爷爷饶命!饶命啊!银子…银子我明天就还!明天就还!”
那惨绿的鬼火猛地暴涨,几乎要扑到他脸上!血红的长舌仿佛要舔舐他的面皮!
“啊——!!!”张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连滚带爬地撞开房门,赤着脚、只穿着亵裤就疯狂地冲入了漆黑的夜色中,嘴里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有鬼!锦衣卫索命!银子我还!别抓我!别抓我!”
……
翌日清晨,整个南京城南都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张霸疯了!”
“真的假的?昨晚大半夜鬼哭狼嚎,满街乱跑,一头撞在城隍庙的石柱上,头破血流!”
“活该!报应啊!说是他私吞了锦衣卫的暗桩银子,被无常鬼索命了!”
“锦衣卫?!我的老天爷!难怪!那等杀神阎罗的钱也敢动?真是嫌命长了!”
“啧啧,那清韵茶馆的苏娘子,怕是有大来头?连锦衣卫都暗中照拂?”
流言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大街小巷。张霸被无常鬼索命、私吞锦衣卫银子的消息,成了市井间最惊悚又最解气的谈资。他那几个泼皮手下,更是吓得连夜卷铺盖逃离了南京城,生怕被牵连索命。
清韵茶馆内,却是一派轻松喜悦。
“痛快!真是痛快!”周婶眉飞色舞地擦着桌子,仿佛要把昨日的晦气都擦掉,“那张霸,平日作恶多端,活该有此报应!李先生,您真是…真是神机妙算!”她看向李逸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李逸只是笑笑,低头拨弄着算盘。昨夜那点磷粉(他借口是南洋带来的“引火奇物”)和一身白布袍子加纸糊高帽的简陋道具,效果出奇的好。当然,最关键的是他提前几天就“不经意”地在张霸常去的赌坊散播“张霸最近发横财,疑似吞了笔大银子”的流言,正好与“锦衣卫暗桩银”的鬼话无缝衔接。恐惧加上心虚,足以摧毁张霸这种外强中干的恶霸。
苏婉儿静静地坐在柜台后,素手烹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清丽的眉眼,却遮不住她看向李逸时,眸中那越来越浓的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这个谜一样的男子,有匪夷所思的秘术,有鬼神莫测的手段,更有…洞穿人心的智慧。
是夜,风清月朗。为了庆贺张霸伏“鬼”,周婶特意烫了一壶难得的金华酒。几杯温酒下肚,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周婶不胜酒力,早早回房歇息。天井的石桌旁,只剩下李逸和苏婉儿对坐。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身上。
苏婉儿显然也饮了不少,白皙的脸颊上飞起两抹醉人的酡红,平日清冷的眸子此刻氤氲着水汽,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她斜倚在冰冷的石栏上,月光勾勒着她玲珑的曲线,带着一种平日绝难见到的慵懒风情。
“李郎君…”她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软糯,少了清冷,多了几分娇憨。她探手入怀,摸索片刻,竟掏出一个物件,不由分说地塞进李逸手中。
入手温润微凉,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淡淡茉莉体香和…一丝温暖的体温。
李逸低头一看,掌心躺着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玉佩。玉质细腻温润,雕工精巧,是两条首尾相衔、栩栩如生的鲤鱼。玉色在月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一看便知是贴身佩戴多年的心爱之物。
“此乃双鱼佩…”苏婉儿醉眼朦胧地望着他,声音轻得像梦呓,“随妾…十年了…父母去后…唯此相伴…”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李逸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今…赠予郎君…镇煞辟邪…”
李逸握着那枚犹带她体温和体香的玉佩,只觉得掌心一片滚烫,仿佛握着一块烙铁。那温润的触感,那缠绵的香气,还有眼前这月下醉酒、美得惊心动魄的人儿,让他喉头发紧,心跳如擂鼓。
“姑娘…”他声音有些干涩,“如此贵重之物…且…就不怕在下…真是那招鬼引煞的妖邪之人?”他半开玩笑地试探着,目光却紧紧锁着她迷离的双眼。
苏婉儿闻言,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微微倾身,带着淡淡的酒香和茉莉清香凑近,伸出纤纤玉指,带着三分醉意七分娇蛮,轻轻点在李逸的额头上。
指尖微凉,触感却灼人。
“妖邪?”她眼波流转,如同月下清潭,倒映着漫天星辉和李逸有些失措的脸,唇角勾起一抹颠倒众生的、狡黠又笃定的笑意,“妖邪…岂会懂得东坡居士那‘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痴念?”
月光无声,洒落在她微醺的侧脸,洒落在李逸掌心的双鱼佩上。玉佩温润,仿佛还残留着她心口的温度。那句带着酒香和娇嗔的反问,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却带着万钧之力,狠狠撞在李逸的心坎上,撞碎了最后一丝疏离的壁垒。
李逸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靥,感受着额间那一点微凉的余韵,握着玉佩的手指缓缓收紧。温润的玉石硌着掌心,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暖意。
此世虽为异客,此身虽陷洪武,有此一玉,此夜此问…或许,便是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