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置于蒙毅案几旁的那瓶金疮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在两人之间漾开了更为微妙的涟漪。蒙毅依旧沉默寡言，冷峻示人，但那份拒人千里的坚硬外壳，似乎因这无声的关怀而产生了细微的裂隙。他依旧没有动用那瓶药，却也不再如之前那般刻意回避与扶苏在改良所等“匠气”之地共处，偶尔甚至会就一些军械改良的细节，提出一两个虽简短却切中要害的问题。
扶苏乐见其变，依旧保持着不疾不徐的态度，将更多精力投注于即将到来的风暴——清理军市。
时机在玄卫风语司司主曹三的精心策划下，很快成熟。
这日，正值军市十日一次的大集，肤施城西的这片区域人声鼎沸，各色帐篷、摊位鳞次栉比，士卒、民夫、商贾、乃至一些胆大的草原部落交易者混杂其间，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皮革、香料、劣质酒水以及汗液混合的复杂气味。
在皮货商张驼子那间最大的铺子前，一场冲突骤然爆发。
几名穿着边军号衣、但神色明显带着痞气的汉子，正围住一个售卖自家鞣制羊皮的老牧民，领头的是张驼子手下的一个管事，绰号“疤脸”，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
“老东西！懂不懂规矩？这军市里的皮货，都得经我们张爷的手！你这皮子，要么低价卖给我们，要么，今天就别想安然离开！”疤脸一脚踢翻了老牧民摆在地上的皮子，恶狠狠地吼道。
老牧民又惊又怒，护住自己辛苦鞣制的皮子，争辩道：“军爷！小老儿这是自家产的皮子，拿来换些盐巴，从未听过有此等规矩！”
“规矩？老子的话就是规矩！”疤脸狞笑着，挥手示意手下，“给我砸！让他长长记性！”
几名恶汉一拥而上，不仅抢夺皮货，还对老牧民拳打脚踢。周围人群纷纷避让，敢怒不敢言。类似的情景，在军市中并非首次上演，张驼子一伙早已是积威已久。
然而，今日却不同。就在疤脸等人气焰最为嚣张之时，一名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看似普通士卒的年轻人（实为玄卫风语司成员），猛地推开身前之人，厉声喝道：“住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竟敢在军市之内，强买强卖，殴打百姓，眼中可还有王法军纪？！”
疤脸一愣，看清来人只是个普通小卒，顿时气焰更盛：“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敢管你张爷爷的闲事？给我一并打了！”
冲突瞬间升级！那玄卫成员身手矫健，面对数人围攻，虽落下风，却死死护住那老牧民，高声斥责张驼子一伙的恶行，引得周围人群议论纷纷，积压已久的不满情绪开始涌动。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迅速传到了正在不远处巡查的扶苏耳中。他身边跟着伤势未愈、脸色尚有些苍白的蒙毅，以及亲卫嬴坚等人。
“公子，果然闹起来了。”嬴坚低声道，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扶苏面色平静，目光扫过身旁的蒙毅。只见蒙毅眉头微蹙，看着远处骚乱的人群，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扶苏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微微紧绷了起来。
“走，去看看。”扶苏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当扶苏一行人赶到现场时，冲突已近白热化。那玄卫成员虽勇，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身上已挂了彩，但仍自苦苦支撑。疤脸等人见来了更多人，起初并未在意，待看清为首者是扶苏时，脸色才微微一变。
“参见公子！”围观人群和那玄卫成员见到扶苏，如同见了救星，纷纷行礼。
疤脸也只得收敛了几分嚣张，挤出一丝笑容：“不知公子大驾光临，小的们正在处理些小纠纷，惊扰了公子，恕罪恕罪。”
扶苏看也没看他，目光落在那名鼻青脸肿却眼神倔强的玄卫成员，以及他身后瑟瑟发抖、皮货散落一地的老牧民身上。“怎么回事？”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那玄卫成员立刻将事情经过，包括张驼子一伙长期把持军市、强买强卖、欺行霸市、甚至可能勾结外敌的嫌疑（此为玄卫掌握的初步证据，此刻恰到好处地抛出），一五一十，条理清晰地陈述出来，言辞恳切，证据确凿。
疤脸越听脸色越白，想要争辩，却被扶苏那冰冷的目光慑住，竟一时语塞。
周围人群见状，压抑已久的怒火被点燃，纷纷出声附和，控诉张驼子一伙的种种恶行。
“尔等可知罪？”扶苏的目光如同利剑，终于落在疤脸等人身上。
“公子！休听这厮胡言！他血口喷人！”疤脸强自镇定，试图狡辩。
“血口喷人？”扶苏冷笑一声，不再与他废话，厉声道，“嬴坚！”
“末将在！”
“将此獠及所有动手之人，拿下！查封张驼子所有铺面、货栈、仓库！所有货物、账册，一律封存，严加看管！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诺！”嬴坚早已按捺不住，暴喝一声，如狼似虎的亲卫立刻扑上，三两下便将疤脸及其党羽尽数制服，捆得结结实实。
动作之快，手段之狠，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张驼子闻讯急匆匆赶来，看到眼前景象，吓得面如土色，还想搬出军中某某校尉、郡守府某某属官的关系求情，却被扶苏直接打断。
“张驼子，你纵容行凶，欺压军民，是为罪一！垄断市利，抬高物价，是为罪二！账目不清，涉嫌偷漏税赋，是为罪三！至于是否通敌叛国，资敌牟利……”扶苏目光如冰，扫过他那肥胖的身躯，“孤，会查个水落石出！拿下！”
根本不给其任何周转余地，张驼子也被亲卫毫不客气地押下。整个军市，在扶苏的雷霆手段下，瞬间被控制。
扶苏环视鸦雀无声的众人，朗声宣布：“自即日起，军市由孤直辖之‘玄鸟’商队接管统筹！所有交易，需明码标价，公平买卖，依法纳税！设立巡察吏，受理纠纷，若有再敢欺行霸市、强买强卖、危害军民者，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
他早有准备，话音刚落，早已等候在外的“玄鸟”商队大掌柜巴青，便带着大批精干伙计、账房先生以及身着统一服饰的护卫入场，迅速接管市场管理，张贴新的规章告示，清点查封的货物账册，一切井然有序。
一场蓄谋已久的雷霆行动，以扶苏的绝对强势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尘埃落定。盘踞军市多年的毒瘤被连根拔起，张驼子及其党羽被打入大牢，其财产被查抄。市场在“玄鸟”商队的整顿下，很快恢复了秩序，物价趋于平稳，交易环境为之一清，赢得了底层士卒和普通商贩的一致拥戴。
蒙毅全程静立一旁，看着扶苏如何一步步引蛇出洞，如何抓住时机果断出手，如何以雷霆万钧之势扫清积弊，又如何迅速安排人手接管，稳定局面。他看到了扶苏杀伐决断的一面，也看到了其心思缜密、布局深远的一面。这与他之前印象中那个沉静温和、专注于“匠作”的公子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他心中受到的冲击，远比看到任何精巧的器械都要巨大。那冷峻的外壳下，波澜再起。
是夜，扶苏在营帐中听取曹三的汇报。张驼子的核心账册已被玄卫控制，其中果然发现了与塞外某些部落不清不楚的资金往来记录，以及一些用暗语记载的、疑似情报传递的内容。虽然暂时还无法直接指向匈奴高层，但已是确凿的罪证。
“将军市牢牢抓在手中，不仅断了某些人的财路，更掌控了一条重要的物资与信息通道。”扶苏对曹三吩咐道，“借此机会，将我们的人彻底安插进去，以后这里，便是玄卫在肤施城最稳固的据点之一。”
“属下明白！”曹三领命，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帐外，北疆的夜空繁星点点。扶苏立于帐前，感受着身后军营的肃穆与远处依稀传来的、整顿后军市逐渐平息的声息。他知道，经此一役，他在北疆的根基更为坚实，不仅进一步赢得了军心，更将一条重要的经济与情报命脉握在了手中。
蒙毅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帐外，与他隔着数步之遥，一同望着星空，沉默无言。只是那沉默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然不同。
（第三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