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的投入,如同在墨辛的改良所里注入了一股新鲜的活水。他本就熟悉各营军械流转的症结,如今得了扶苏“标准化”的尚方宝剑,更是干劲十足。不过数日,他便与墨辛团队磨合顺畅,开始着手制定第一批弩机核心部件的标准草案,并奔走于各营之间,沟通解释,收集反馈,忙得脚不沾地。扶苏冷眼旁观,心中甚慰,此子确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能独当一面。
而另一件让他颇为“挂心”的事,则是蒙毅的伤势。
自塞外归来,蒙毅便被军医勒令静养。扶苏顺水推舟,免了他随侍左右的职责,只让他安心在分配的小营帐内休息。然而,这份“安心”却似乎并未持续多久。
这日午后,扶苏正在翻阅玄卫从咸阳传来、关于少府近期动向的密报,帐外传来了熟悉的、略带一丝隐忍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果然看到蒙毅站在帐门口,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左臂用布带吊在胸前,但身姿依旧挺得笔直。
“公子。”蒙毅的声音较往日略显低沉,许是伤痛未愈的缘故。
“伤势未好,何以至此?”扶苏放下手中帛书,眉头微蹙,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对待其他受伤将领并无二致。
“谢公子挂怀。末将已无大碍,些许小伤,不敢久居帐中,怠惰职责。”蒙毅垂眸回答,语气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冷,但细听之下,似乎少了几分尖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或许是她自己也意识到,那日的坠马昏迷,多少有些“失职”的成分。
扶苏目光掠过他吊着的左臂,以及那比寻常男子显得过于纤长白皙、此刻正紧紧攥着衣角的手指,心中了然。他并未点破,只淡淡道:“既如此,便随你。只是需量力而行,不可牵动伤势。”
“末将明白。”蒙毅应道,随即如同往日般,默默走到一旁惯常的位置,垂手侍立。只是那姿态,比起受伤前,少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冷硬,多了一份刻意维持的镇定。
帐内恢复了安静,只有扶苏翻阅竹简的沙沙声,以及炭盆中偶尔爆起的火星噼啪声。然而,一种无形的、微妙的气场却在两人之间悄然流转。扶苏能感觉到,蒙毅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与评估,似乎掺杂了些许复杂的、连其自身都未必清晰的情绪——或许有对那日救援的感激,有对自身失误的懊恼,也有对他此刻这般平和态度的一丝困惑。
扶苏并不急于打破这种沉默。他处理完手头事务,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状似无意地问道:“蒙毅兄弟对孤这改良军械之事,如今可还是觉得‘过于匠气’?”
蒙毅似乎没料到扶苏会旧事重提,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与扶苏平静的眼神一触,又迅速移开,落在那些绘制着标准化部件的图样上,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公子深谋远虑,末将……此前见识浅薄了。”
这话说得有些艰难,却无疑是某种程度上的服软。扶苏微微一笑,不再深究。他知道,观念的转变非一日之功,能让这块冷硬的石头主动承认“见识浅薄”,已是难得进展。
“纸上谈兵终觉浅。”扶苏走到他面前,距离不远不近,既能清晰看到对方细微的表情,又不至于让其感到压迫,“待你伤势好些,可随章邯去各营走走,亲眼看看统一标准后的部件,如何快速修复军械,或许体会更深。”
“……诺。”蒙毅低声应下,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对扶苏这个提议有些意外,又有些……意动。
接下来的几日,蒙毅虽因伤势无法剧烈活动,却也不再整日待在帐中。他有时会静静地站在校场边缘,看着士卒们操练新式马具,看着墨辛和章邯带着人测试新制的标准部件;有时则会跟在扶苏身后,在他巡视营防、处理军务时,依旧履行着“随侍”的职责,只是那沉默中,多了几分观察与思考。
扶苏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偶尔会在经过匠作坊时,随口向他解释一两个标准化设计的妙处,或是某个新部件如何提升了弩机的稳定性。他的讲解深入浅出,并不刻意,仿佛只是与身边人分享心得。蒙毅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才会提出一两个简短的问题,语气虽仍平淡,却不再是之前的排斥与质疑。
这一日,扶苏处理军务至深夜。待帐内只剩下他一人时,亲卫送来了一份由曹三加密传递的玄卫密报。扶苏展开,就着摇曳的灯火细看。
密报中详细汇报了玄卫对军市的渗透情况,以及初步掌握的、以皮货商“张驼子”为首的几个把持军市交易、欺行霸市的团伙信息。这些人与军中某些不得志的低级军官、乃至郡守府的个别胥吏有所勾结,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他们不仅抬高物价,以次充好,克扣斤两,更有甚者,密报中隐约提及,张驼子似乎与塞外的某些部落有着不清不楚的联系,可能利用商队往来,夹带私货,甚至传递消息。
“时机快到了……”扶苏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眼中寒光一闪而逝。玄卫的渗透已然到位,证据也在逐步收集中。只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便能以雷霆之势,将这脓疮一举剜除,彻底掌控这条关乎士卒生计与信息流通的命脉。
他沉吟片刻,铺开一方素帛,开始给坐镇狄道城的肖可回信,指示他进一步协调“玄鸟”商队,准备好接手军市管理的人手与物资,并令曹三加强对张驼子等人核心罪证的搜集,尤其是其可能通敌的实证。
写完密信,用火漆封好,交由玄卫秘密渠道送出。扶苏感到一丝疲惫,揉了揉眉心。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帐内一角,那里摆放着蒙毅平日站立的位置。他想起蒙毅白日里听着他讲解器械时,那专注而带着思索的侧脸,以及那因伤病而略显单薄却依旧倔强的身影。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他起身,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里面装着的是“玄鸟”商队通过特殊渠道购得的、疗效极佳的金疮药,远非军中所用寻常药散可比。他走到蒙毅平日休息的小几旁,将瓷瓶轻轻放在了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只是随手为之,吹熄了灯火,帐内陷入一片黑暗与寂静。
次日,蒙毅来到帐中时,一眼便看到了那瓶突兀出现的、散发着淡淡清冽药香的瓷瓶。他脚步微顿,目光在那瓷瓶上停留了数息,又飞快地扫了一眼正在伏案书写的扶苏。扶苏并未抬头,仿佛全然不知。
蒙毅沉默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如同往常般侍立。只是,在扶苏不注意的间隙,他会偶尔瞥向那瓶药,冷峻的眉眼间,一丝极其复杂的波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荡开,久久未能平息。他最终没有去动那瓶药,但那紧绷的脊背,似乎在无人察觉时,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线。
帐外,北疆的风依旧凛冽。帐内,疑云未曾散去,却仿佛有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微暖的暗流,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蓄积、涌动。而更大的风暴,正在军市的阴影下,悄然酝酿。
(第三十一章 完)